作者:高定存
瞭 河
在火车汽车到来之前,大宗货物水路运输最佳,故有河流之处,必有船只。
黄河连通万里,自古便是一条黄金水道。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沿河十里八里一个渡口,三十里五十里一大集镇,河上船只往来,好似现在公路上汽车奔忙。正如民歌里唱的“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九十九个艄公把船扳。”
七百公里的晋陕大峡谷,满河大船,满河黄金,满河杀气。稍有不慎,转眼之间就船破人亡。老艄们说,黄河上行船,船令比军令还硬,过碛一霎时,就不知谁在谁不在了。
河道时刻随水流变化而变化,分辨水情找准航道,是黄河老艄的头等大事。遇到前方水情复杂时,大家都不敢造次,要先靠岸,拴好船,老艄带了众船工,登高瞭河,以分辨水势,看清哪是主流,哪是浅滩,哪是暗礁密布的碛,跌碛时又该从哪一个浪头上滚过去。
浩浩黄河波宽浪急,水面窄处有三四百米,宽处可达一千米左右。老艄们按照行船特点,把一河水分为行水、野水、偷水等等。行水就是主流,水深流急,船坐行水上,走得既快又稳。看行水,一般老艄靠眼力,好老艄从船的尾棹上也能感觉出来。老艄们说,行水上的浪看上去大,但浪是展的,好行船。野水在主流以外,散漫无际,船坐其上,既行不快,尾棹也不稳,甚至还会搁浅。野水上有时还起一种卷花浪,又叫狗子咬浪,看上去浪头不大,但往船里扑水,能一口一口把船吃掉。偷水最可怕,有入口,无出口,能把船偷走。偷水看上去浩浩荡荡,但走着走着,水流突然从一片乱石林里穿过去了,船则过不去,不小心还会撞到石头上面,把船碰烂。
瞭河最好的地方是在山上,居高临下,但见大河蜿蜒而来,再滚滚而去,几百米宽的河面尽收眼底。哪是行水,哪是野水,哪是偷水,哪里有礁石,全都一目了然。所以人们说,站在山上瞭河,个个都能当老艄。待下到河边再瞭河,离岸较远的地方就看不太分明了,但一般船工也还能分出水势,知道船该从哪里流。可是,一旦上了船,开到河中心,就没有几个人能看明白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眼前黄水茫茫,船在漂,浪在涌,远近水面都是滚滚向前,甚至感觉远处的山梁也在漂移,全都错乱无序,看得人眼花缭乱,不知所从。那情形好似面对了诸葛亮的八卦阵,远看简单,门户清楚,可入阵以后,但见一片混沌,人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了。
“分水”困难,有的老艄就“背河”。把各段河道的特点及通过注意事项编成顺口溜背下来,用以指导实践。比如找行水,要“春撵楞,秋撵泾,刮风下雨撵洪泾”,过龙壕,要记住“东龙牙招船,西龙牙平和,当河蛤蟆要驮一驮”等。但背口诀容易,用起来却难,好比要把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一样,极难把握。
瞭河复杂,有经验的老艄说,同样的水流,顺光看,逆光看,天阴看,天晴看,前晌后晌,不同时间,不同天气,看的结果都不一样。禹门口以下,河太宽,看水更难。常有一些船拴在岸边,等着某位有名气的老艄来了以后,跟着他走。但跟也只能跟一段,走着走着,好老艄的船就走得没影踪了。
跌 碛
晋陕峡谷内流船,最危险的是过碛,老艄们称之为跌碛。
黄河深沉舒缓地流过河套地区,积蓄起洪荒之力,从黄土高原顶端开始,呼啸南下,势如破竹般劈出了七百多公里长的晋陕大峡谷。高原上众多河流在汇入黄河之时,献礼一般,携来大量石头与泥沙,在水底堆起一个扇形大斜坡,这就是碛。
黄河流经碛架时,主流被挤偏,河道变窄,落差增大,河底乱石林立,河上巨浪翻滚。过碛,就是驾着大船,临乱石,压巨浪,从河道里一冲而下。老艄们把过碛叫做跌碛,很传神。跌碛一旦有误,结果就是船跌烂,人跌入激流汹涌的黄河中。
晋陕峡谷内有多少碛?单是让船工们日夜记挂的大碛就有七十多处。有碛的地方,航道一般都狭窄曲折,船行其间,得像蛇行草丛一般灵活,否则不是碰在碛架的石头上,就是撞到对面的绝壁上。单靠老艄操纵尾棹,很难将船控制住,非得船工用腰棹来帮忙。
保德老艄把两扇腰棹分为东西棹。过大碛时,先要拴了船,老艄带船工上岸瞭一回河,犹如战前侦查敌情。老艄给船工指点哪是航道,哪是暗礁,哪里需要发力。返上船后,老艄要再次提醒船工,谁扳的是东棹,谁扳的是西棹,怕在紧急时刻,老艄叫棹,船工忙中出错,把棹用反了。
船过大碛,老艄连饭也吃不下。黄河上有歌谣:“转眼富贵交清,船令大于军令。”不管遇到何等紧急情况,没有老艄命令,船工绝不能擅自动棹。军队打了败仗还可以突围呀,转移呀,还能另找活路,而驾船跌碛则是砂锅捣蒜——一锤子的买卖,失手便无可挽回。
过碛时,河上激流汹涌,连串起伏的黄色大浪如万千座黄土山头列队而下,激起阵阵黄色水雾,闷雷般的涛声响彻峡谷,空气中弥散着湿漉漉的黄土腥味。一船人如临大敌,老艄两眼死死盯住前方,船工把两扇腰棹架离水面,竖起耳朵,单等着老艄的口令。船在巨浪中跌荡起伏,猛然间,老艄大喝一声:“东棹扳!”东棹船工就飞快放棹下水,死命地扳。有时老艄会喊:“西三棹!”西棹船工就赶紧扳上三棹,再把棹架起来。有时为让船急转弯,老艄还会喊:“东棹埋一棹!”或者是“西棹埋半棹!”埋棹就是把棹插入河中反扳,硬逼着船调头。越是好老艄,口令越精确。扳腰棹的船工和掌尾棹的老艄需配合得严丝合缝,稍有差池,船就有可能失事。有的地段,激流冲撞着峡谷的绝壁翻卷而下,同时要将船也带上石壁,这时就全凭船工们扳动腰棹来挣脱,老艄长时间不下达“流”的口令,船工就要一直死命地扳,那情形抵得上奥运会赛艇运动员冲刺吃力。
当年船在碛上出事乃家常便饭,就像现在公路上的汽车或下崖或上树或者互相亲吻一样寻常。船碰烂后,人能活着出来就基本不算事,过往船只以及岸上的人们看见了也习以为常。出事场面看得多,人们还编出了一些特定术语。
如果水急浪大,船里进水过多,船上的火炉子被淹没,水蒸汽裹着烟和灰直冲上去,这时岸上的人就大呼:“打烟筒儿了!”船“打烟筒儿”,凶多吉少,如果排水不力或者还钻不出浪窝,船就会沉下去,岸上的人就又大喊:“咽斗子了!”。“咽斗子”以后,铺盖船板等物在河面上漂开,人也会凫上来,岸上的人就等着接应。
过碛把握不好,猛不防,河里一块暗礁会像钉子一般突然冒出,一下戳破船底,把半截身子顶入船中。船被牢牢地套在石头上,动弹不得,人们把这叫做“套锅圈”。船一旦套了“锅圈”,人就只有赶紧逃生的份了,船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黄河吞下去。
黄河上有名气的老艄都是在碛上“逞”出来的,老艄要出名,需要在非常的河段上才能“逞”出来,大家都不敢流你流下去,你就是大老艄。
在黄河上逞能是一种冒险,成功者有,失败者更多,丢了性命的也不在少数。这也有点像在历史长河上冲浪,成功了,辉煌一把,失败了,被大浪淘走,身后只留下几朵浪花供人们传说。
拉 纤
黄河上行船,难莫过于瞭河,险莫过于跌碛,苦莫过于拉纤。
说到拉纤,很容易想起列宾的油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毒热的太阳底下,一群衣衫褴褛的纤夫拖着沉重的脚步,拉着货船艰难地向上跋涉。他们当中有老人,有少年,一个个蓬头垢面,精疲力竭,脸上那一种孤独与忧伤直击人的心灵。一百多年来,这幅油画以对苦难的表达而闻名世界。
黄河上的纤夫,远比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辛苦和艰难。伏尔加河为平原型河流,落差小,流速慢,从油画上可以看出,十一名纤夫是在沙滩上拉着大船上行,河里水流也还算平缓。但黄河就不一样了,黄河主航道在峡谷中,落差大,水流急,纤道大多在两岸石壁之上,有些地方几乎是猴子也得用上心才能攀援过去。所以人们说黄河船夫“吃的人饭,走的鬼路”,民歌里唱“上水船呀大麻绳拉,走一步摇三摇呀爬三爬”,“命苦不过河路汉,步步走的是鬼门关”。
人们将黄河上行船叫做跑河路,船工习称为河路汉。早年间黄河上全是木船,没有机器,往来全靠人力扳动或者拉动。船上一般七名船工,下行装载两到三万斤货物,有从内蒙古宁夏等地发起的粮油、皮毛、盐碱、甘草等,也有从保德县和府谷县发起的大炭。装甘草的船叫草船,装炭的叫炭船,装粮的叫粮船,装其他东西的都叫货船。上行船装载两三千斤,最多可装五千斤,以日用百货为主。中上游的船只一旦流到碛口以下,就连船带货一齐卖掉,因为大同碛上巨浪翻卷,船勉强可以跌下去,但拉不上来。如果是在碛口或碛口以上卸了货,船工们就再拉着船往上返。老艄只管流船而不管拉船,他们结伴从旱路走回,船由其余六个船工来拉,五人拉纤,一人撑杆。
拉船上行,撑杆者为第一要人,需把船掌控好。特别是遇到激流时,他一旦撑不稳,会把前头拉纤者从两三丈高的石崖上闪得跌入河中,凶多吉少。拉船的五个人中,走头的第一人叫头绳,第二人叫二拐子,依次三拐子,四拐子,最后一名叫揽后绳的。揽后绳的需经常把纤绳从一些石头后面或其他障碍物上甩过去,费力多,工钱也略多一些。四拐子也重要,在揽后绳的甩纤绳时,他需要与其配合好,将纤绳执稳了。
拉船早先用麻绳,后来用铁丝,每节十丈左右,一般用一节,最多时用四节,再长就拉不成了。上行时,人一会儿要在半崖上手脚并用攀爬,一会儿又要在河里涉水前行。河路上步步用力,五里一小歇,十里一大歇。倘若无风,辛苦一天也只能上行二三十里。
夏夜,船工一般就睡船上,如遇下雨,就睡河边的庙里或者石檐底下。冬天,留在船上看货的人最苦,一夜起来,几乎被冻成冰鱼。
河路汉不穿鞋,夏天甚至连裤衩也不穿。有时是因为入水深,穿不成衣服,出水后又穿不及,就赤条条地走。有时是为了节约。穿着裤衩在水中拉船,遇到水流湍急时,一阵子就把裤衩给涮烂了,所以船工也舍不得穿。常年赤身裸体出入于黄河之中,船工们一个个皮肤黝黑,体格健壮,犹如古罗马斗士的青铜雕像。
赤条条拉船,有时还得从紧贴河边的一些村子里走过,遇到女人很尴尬。特别是遇到大闺女小媳妇,人家害羞不说,船工也脸红。知情者会说,河路汉,没办法,眼一闭就过去了。不知情者还以为河路汉不正经,还要开口骂上几句。
拉船上行最艰难的是上碛,往往需要几条船上的人合于一处,一条一条转着往上拉。有时候船拉到紧要处,水急,人和水就拔河般僵在那里,船上不来,也下不去。林遮峪村前有解孩儿碛,传说曾有一船上行到此拉不上来,又放不下去,进退两难之际,走过来一个背小孩儿妇女,见状,就把孩子解开放下,过来帮着拉了一把,船就上来了,故名解孩儿碛。
拉船最艰苦的是春季流凌刚过,河滩上有些地方是水坑,有些地方是大片冰凌,娘娘滩一带,岸边刷下的冰凌更是堆叠如山。船工穿不成鞋,只能赤脚踩着冰块走。春拔骨头秋拔肉,那一股寒气从脚底心直窜到脑门顶上。
晋陕峡谷内多数地方无路,纤道忽而在水中,忽而在河滩,忽而又在高高的石壁之上。年长日久,麻绳在石壁上磨出一道道圆圆的绳沟,人在石壁上踩出一个个光溜溜的脚窝。还有一些地段,两岸干脆是齐刷刷几十丈高的绝壁,人无立足之处,船也无法再拉。到此处,船工们让船紧靠石壁,有的用杆子顶住石壁往上撑,有的用鹰钩嘴钩住石壁向上拉,还有人干脆用手搬着石壁使劲。船在水中十分艰难地一尺一尺往上移,船工们把这叫做“拔断水”。
河曲龙口有一段倒栽石檐,船连石壁跟前也挨不过去,既拉不成,也拔不成,只能由人下水,带一细绳游到上游岸上,那里有一木桩,先用细绳把一条大绳牵引上去,拴在木桩上,然后船上的人再拉着大绳往上拽,真正的“拔河”。我猜想“拔河”这个词,很可能就来源于此。如果是船队,就能省些力气,前一船可以把后一船的大绳带上来。
黄河上拉纤,最轻松的是“耍风”。河上有风时,赶紧把帆撑起来,根据风向不断调整帆的角度,好似现在的帆船比赛。喇嘛湾到包头是沙河,河道平缓,如果运气好遇上顺风,扯起帆,一天可行一百多里。虽然有时风向不定,人被搞得手忙脚乱,但比起拉纤来,仍像玩耍一般轻松。
最快乐的事情是“吼风”。乡下打谷扬场时,没风了,老农就打起口哨,呼唤风快快到来。黄河上,口哨太显柔弱,打出来自己也难以听见,哪能唤得风来,于是船工们就放开喉咙来吼风。大家坐在船上,面向下游,孩子一般“呜呜呜……”“哩哩哩……”“咧咧咧……”,尽情吼上一气。黄河上的风不匀,是成堆的,船工叫做圪堆风。有时候一大堆风涌上来,催动着船如鱼顶水,船头激起好高的浪,一下窜上去十来丈。有时一船人紧吼慢吼,风却没了,大家就得歇了气,赶紧动棹,把船扳到岸边,然后一行人再上岸拉纤。
黄河航运历史悠久,发端于秦汉,鼎盛于清朝光绪到民国初年。上世纪三十年代,随着铁路运输的发展,河上船只逐渐减少,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河上水电站日渐增多,彻底阻断了航道,航船也就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作者简介:高定存,山西省保德县人,1957年生。中共党员。1982年1月毕业于山西农业大学。中国作协会员。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散文》《美文》《山西文学》《黄河》等杂志上发表作品若干。曾获《黄河》年度优秀作品奖、《山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一些短篇收入几种选集。出版有散文集《黄河往西流》《祖辈的黄河》。
来源:黄风
编辑:王立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