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子
在泉州有一条船,一条著名的船。它被供奉在泉州的开元寺里,一座陈列馆成了它永远的家。
准确地说,它只是一条船的残骸。它只有船壳,和船壳中一些仿若肋骨一样的隔板。一条船该有的桅杆、盖住船表面的船板早已不见。它的头部是完整的,多层船板构建的傲然向天的弧线和锐度,让人依稀想象它当年驶在海上威风凛凛的样子。可是它的尾部严重破损,布满了凌厉的、牙齿尖利的巨兽疯狂撕咬才可能导致的咬痕。
馆里的文字介绍说,它本该有34米长,11米宽,型深4米。它的载重能力为200余吨。——那是宋代中型远洋商船该有的体格。
它是多桅的。在它的身上,曾经生长着几片张开的白色风帆。它采取了叫做“水密隔舱”的造船技术:12道隔舱板将全船分成13个舱,所有的舱壁钩联十分严密。隔板与船壳用铁钩钉钩联在一起,并在两旁装置了增加船体强度的“肋骨”。人们管这种技术叫“水密隔舱”。
那可是全世界最先进的造船技术。这种技术的好处在于,船因此有了更高的安全系数。也就是说,即使有一个船舱遭到重创,其他船舱的安全并不受到多大影响。船员们只要把受创的船舱修补妥当,整条船照样可以在大海中欢快航行。
可是现在,它只有24.4米长,9.15米宽。比起它的全貌,它足足少了三分之一的长度,近二米的宽度!
它于1974年8月在泉州湾离海岸几百米远的后渚港两米多的沉积层下发掘而出。在发掘现场,人们依次从它的船舱里取出了香料、药物、陶瓷器、铜铁器、皮革制品……人们统计,从它的船舱里取出的未脱水香料药物2350公斤,唐宋钱币504枚、用于识别货物主人的木质牌签96件……整个船只的发掘物共14类69项物品。
无疑那是一条从海外满载而归的船。香料,药物,这些时髦的外国货,可是宋朝中国从皇帝到大臣,乃至京都殷实人家心中的宝物。
可那也是一条没有抵达终点的船——或者说,是经过八百多年的时光才抵达了终点(发掘)的船。
它是谁?在它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必须借助想象才能重构它的一生——
遥想八百多年前,当它完成了从深山里的树木到船厂里的船的蜕变,在人们的簇拥下到来到泉州湾码头,它是懵懂的,好奇的。对码头船只拥挤人们奔走装卸的繁忙景象,它多少有些茫然。无数大小船只在码头拥挤一团,它找不到一条来做它的朋友。刚刚从抵达码头的船只上下来的一群包着头巾蓝眼隆鼻谈笑风生的外国人让它感到诧异。码头前面U型的泉州湾让它多少有些畏惧——从泉州湾出发的大海一望无际。远远的,几条船在大海里漂着,没有人告诉它,它们是出发还是返回。它们在海中间的样子,多像几片无足轻重的树叶!
它在人们的推动下下了水。海水有点凉,可是它分明感觉自己被海水烫了一下。风突然大了起来,它的身子开始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晃,没有张开的风帆好像藏了一万只惊恐不安的野兽,桅杆上的绳索噼啪作响。
它肯定感觉自己晕得睁不开眼。海风腥咸,更让它受不了。它有一种要呕吐的冲动。可是它咬紧牙关。它身体里的木板与木板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就在此刻它感到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在生长。有一种神秘的元素植入了它的身体。这个来自山里的孩子,似乎刚刚经过了洗礼获得了海洋的赐名,它顿时有了一种江河万古的雄心。
就在那一刻它似乎听到了一种告诫。它由此知道了人们创造它的目的,是要它做大海里的虎豹,劈波斩浪的英雄,要做它身后名叫泉州的、全世界最大港口的赤子。
没过多久它被安排进行了首航。人们往它的船舱里装载着货物。那都是些瓷器、丝绸、漆器、茶叶……或者说,是一些实践证明外国人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的东西。早有人到泉州西郊九日山麓的廷福寺向那里供奉的风神和海神祈祷过了。在一个起风的日子(当然也是被掐算为吉祥的时辰),它升起风帆,风拉着它告别了泉州湾码头,向着大海驶去。
它依然那么好奇,感觉一切都那么簇新。摇晃的大海,吹过耳际的风声,天空中徐徐飘荡的云团,大海上的日光月影,近处的鱼群,远处的海平线……置身于大海中央,这个深山里的孩子,看到了唯有天空可以媲美的景象。大海如此浩瀚,如此深邃。大海寒凉至深,却又滚烫无比。大海无边无际,天上的星星、月亮和太阳是它的灯盏。大海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又像绸缎一样平滑柔顺。有那么一刻,它感到了幸福——那是爱玩的孩子身处生命乐园的幸福!
可是它当然知道,这不是大海的全部。大海会有令人恐怖的一面:它会像山峰一样堆聚,或者如虎豹一样凶猛。它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生命体系,亿万生物在它的深渊里生长。它又是一个巨大的坟场,多少生命被它无情吞噬!
它并无选择。它是有使命的。在这无边的大海上有一条古老的道路。而它是这条古老道路上新的使者。从泉州到印度洋沿岸,再到波斯湾地区,那是多少船的辛苦接力费劲艰险打通的连接亚、非、欧、美的海上之路。那是一个城市(泉州)的生路,当然也是一个国家的生路。——宋朝廷的50%的财政有赖于这条道路上的供奉。而人们造就它,是为了让它成为这条古老道路上的新的使者。
靠着日月星辰及指南针的引导,它小心翼翼地行驶在这条古老的道路上。它与狂风对舞,与暴雨合唱。它与巨浪一起滑翔,也乐于从神秘的天象中接受启示。它努力学习海上航行的经验,渴望着做这喜怒无常的大海的盟友。
它如愿完成了它的首航。它带去的货物被沿海的码头一抢而空,空空的船舱,重新装上了香料、药材、犀角、珠宝、钻石。几个月后它终于平安返航,人们发现,它已经不再是未出海时的少年模样:它的原本洁白的风帆已有风雨的斑驳之色,它原本油漆锃亮的船身也有了许多风浪侵蚀的印迹。在泉州湾码头,挤在众多的大小船只之间,它随着海浪摇晃的节奏老练而从容,就像是一个满身江湖习气的老油子,再也不会有人能从它的身上看出稚拙与羞怯。
从此它往返于这条古老的道路上。它一趟一趟地把中国的货物带到全世界各地,也把沿海地区最珍贵的出产带回泉州,有时也捎回深眼隆鼻的波斯人、印度人或者东亚人。他们穿着白色长袍,经常捧着经书在甲板上走动,口里念念有词。他们的影子,随着它的行进一点点地在海面上移动——这几乎是大海之上特别有趣的景象。开始它对他们感到好奇,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它熟悉占城、暹罗、爪哇海港的日出,也对苏门答腊、锡兰等地海港晚霞漫天的景象有着深刻的印象。它了解沿海每个城市的特点。它心里珍藏着某个码头见过的盛装女子的样子也说不定。
它的身上,越来越有了冒险家的混不吝的气质,越来越有了某种满不在乎的表情。它的经历当然称不上是一帆风顺。它被称为“福船”,可是它到底有多少福气的成分,也许只有大海知道。它的木纹深处,保留着无数海上暴风雨的记忆。它的身上不晓得有多少地方是大海咬过的伤痕。它早就无数次尝过了大海一旦翻脸的厉害。平顺波展的绸缎瞬间变成奔腾的马群,甚至是崩塌的山峰。无数的虎豹从四面围堵着它,张开尖利的獠牙。它的船帆,多次被风暴撕得破碎。它的船壳上,有不少船板换过了。不少船舱里,也被突然灌进的海水呛得要背过气去……但是它都挺过来了。
它经常思考着自己与大海之间的关系。它们是仇人,还是朋友?它是大海的奴仆,还是主人?很明显,是大海成就了它。如果不是大海,它依然是福建某座深山里的草木,或者是某个躬耕南亩的农家脏兮兮的猥琐的农具。因为大海,它成了漂洋过海的客商,成了国家命脉所系的使臣,成了这座全世界闻名的城市泉州功勋卓著的英雄。可如果大海是成全它的朋友,何以它经常要把它当作贼一样驱赶,当作猎物一样撕咬,当作罪人一样囚禁?如果说每一次航行都是对大海的成功征服,可为何它每一次来到大海中央,都会油然涌起一种卑微渺小之感和敬畏之心?
……它再一次扎进海里。这一次,人们照样到泉州西郊九日山麓的廷福寺为这一次出海上香祈祷。香烟扶摇直上,兆头毫无两样。上船的人们个个精神抖擞。一切看起来多么正常。它张开了风帆,风仿佛冲出栅栏的猛兽……一切看起来多么正常。——也许先兆是有的,比如几件瓷器的莫名破裂,一条鱼突然跃上了甲板,船长手中的指南针的指针突然抖动不已……可是没有人在意,这神灵提前透露的消息。
大海无边无际。它锐意向前。一切看起来多么正常:它按期抵达了不同的港口,交付了商家的货物。那几件破损的瓷器按正常的损耗进行了结算。船员们也采购了在海上漂流的用度。返航也没有出现什么意外。海上的天空乌云集结,可这对它来说不过是常态,泉州,这全世界海上第一城堡,这千万船只的甜蜜故乡,已经在望了。海边许多熟悉的建筑物的屋顶已经看得见了。有人甚至说,他已经隐约听到了西街开元寺的钟声。
可是此刻大海剧烈地摇晃起来。巨大的风暴已经在天空中完成了集结,开始向海面倾泻。雨水倒了下来。无数虎豹开始从海底跃出,在海面上无序奔跑,同时对着它一阵疯咬。
这是它从没有见过的阵势。它的尾部被咬掉了。很多货物被抛到了海上,然后迅速沉没。桅杆早就断了,风帆早不知道去了哪里。无比坚固的船舷也被海浪锋利的爪子抓伤了。
它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海水灌了进来。很多次,它都快要被掀翻了。
可是它没有屈服。它早就不是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懵懵懂懂的山里娃。它可是敢于与风暴中探出爪子的闪电握手的混不吝,随时准备与海盗搏命的亡命徒,是泉州港船舶世家里不逊祖辈的战将,与无数风浪厮打过的泼皮。它紧紧地护住从海外带回的香料和药物,同时迅速与大海展开了搏斗:抱住涌进船舱的海水狠命摔打,用船板断裂的茬口插入大海的身体。用断了的绳索企图困住大海的身躯,用碎了的陶瓷去切割大海的皮肤,用残存的躯体去撞击大海……
它感到自己在下沉。战斗一开始就注定了结果:大海蹂躏它就像捏死一只蚂蚁。它当然是那个输得很惨的输家。它感到海水快要没顶了。拼尽全力,它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泉州城——那座春天开满红花(刺桐)美丽至极的圣城。是她赐它以生命、勇气与使命,为了它的荣耀它终于付出了所有。它是无愧的。此刻它心情一片平静。它似乎听见泉州城寺庙里传出的诵经声……它沉下去了。浑浊的淤泥立即掩埋了它。
那城堡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它洞若观火。它不发一言。
八百年后的1974年8月,人们在它下沉的地方找到了它,然后把它抬进了开元寺,给它做了一个专门的陈列馆——那是最适合它栖身的地方。如果泉州是座庙堂,它当然是信念最为坚定的信徒。
2018年我第一次去泉州。我拜谒了孔庙、清净寺、五店市和草庵。可以说这里的每一个旧址都是传奇。东西方文明在这里交汇融合,古代与现代也奇妙地和谐共处。她还是一座怀着浓重乡愁的城市,一条晋江和一座洛阳桥的命名,就足以说明,她依然把那个叫晋的朝代和她曾经因战乱被迫搞别的中原当做永恒的故乡。这样一座与我的江西完全不一样的海上城市具有一种特别的魔性,让我一走进就喜欢上了她。
然后我发现了这条船——这条已经破损不堪却被泉州人供奉在寺庙里的船。相比于前面所列的那些文明景观,它太单调,太过平常,甚至有点丑。它那么残缺,看起来就像是散了架再被人重新组合了起来,才恢复了一点船的模样。
可是它是非凡的。它带有丰富的信息量。它是泉州十分丰厚独异的历史的来路。它是解开泉州文化密码的唯一秘钥。它是泉州船舶家族功勋卓著的长辈,即使后来在海上不可一世的郑和下西洋的船队,都是带着它的基因的子孙。
可是它让我们所有人都找到了认同。谁的心里,没有这样的一艘船呢?它航行在欲望、不可知的命运之海上,或者,是无可把握的时局之海上。为这条船我们设置了理想的航线,可是屡屡,它被欲望、命运和时局掀起的巨浪打翻,或者,它从来就挣扎在生与死、毁灭与激情、苦难与救赎的边缘。
——我疑心它依然是个活物。我似乎闻到了依然硕大无朋的它咻咻喘气的声音。我想肯定还有一些古老的海水和海风在它的缝隙里尖叫,咆哮。那是当年被它囚禁起来的一小片宋朝的海。它高高扬起的船头似在告诉所有人,这么多年来它从来没有屈服。至它被发掘出来的那一刻起,八百多年前的那场海难,它与大海之间的搏斗,它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我由衷地对如此的灵魂怀着敬仰。我愿意把它当做我的灵魂的庙堂。我清晰地知道我的灵魂需要如此强大精神的滋养。从此每次到泉州,我都会去看看它,像一个卑微的信徒拜倒在它的面前。在我的心里,唯有美国作家海明威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中,那具山顶上风干冻僵的雪豹尸体才能与它媲美。
作者简介:江子,本名曾清生,男,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有两百多万字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天涯》《钟山》等刊物。出版长篇散文《青花帝国》,散文集《回乡记》《去林芝看桃花》《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苍山如海——井冈山往事》《赣江以西》《在谶语中练习击球》等,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第二届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第五届老舍散文奖等奖次。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江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
作品来源:专家推荐
编辑:杨冰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