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岳占东
三百年前的先人们谁也不曾想到,他们当年抛妻别子历尽艰辛迎着猎猎西北风走出的一条求生之路,会在三百年之后被他们的儿孙以另外一种方式追寻。
儿孙们说:那条路撒满了先人们的血与泪,撒满了先人们的情和爱,撒满了先人们的智慧和汗水,同样也为我们后人播撒了沉甸甸的精神与气魄。
儿孙们说:如果不把那条路找出来,让先人们迈着沉重的步履在那条曲曲折折的道路上创下的丰功业绩洗却铅尘,韶华重现,我们不仅愧对先人,而且有负后人。
在那条路的起点上,有一座美丽的小城。那里有美的山,美的水,美的歌,亦有美的人。当黎明时分第一缕晨曦洒在波光粼粼的黄河河面上时,小城的雄鸡引颈长鸣,两岸三省的婆姨们便在悠长的鸡鸣声中做起了同样一件事:她们将灶台上酱米罐中发酵好的糜米下到沸腾的锅中,两岸顿时飘散起酸酸甜甜的香味。若是清明时节,洁白的海红花在河的两岸争相斗艳,甜甜的香味和花朵的清香一起在浪涛中弥漫飘洒,和着艄公悠扬的号子,让曾经沿着那条路寻觅幸福的男人们留连忘返热泪长流。他们对着村口送别的亲人长歌而行:
哥哥走来妹子瞭,泪蛋蛋抛在大门道。
瞭得哥哥上了船,泪蛋蛋抛得刮动船。
瞭得哥哥上了川,手巾巾揩泪沾不干。
越瞭越远越心惨,泪蛋蛋遮住毛眼眼。
哥哥走了二十里,小妹妹手巾攥水水。
…… ……
那座小城是千里黄河之上“鸡鸣三省”的地方,那条路历经三百年走西口时光,成为“茶马古道”的西口路。茶马古道源于古代西南边疆的茶马互市,兴于唐宋,盛于明清。其中陕甘茶马古道是古丝绸之路的主要路线,连接黄河中下游到甘肃、宁夏、新疆,一直到中亚、欧洲,成为丝绸之路的主要路线之一。走西口的汉子们除了在蒙古大地上辛勤耕耘劳作外,还将一条蜿蜒流淌的大河变成了联通漠北和中原的经济纽带。“南来茶布水烟糖,北往食盐皮毛粮”都要经黄河水路运送,再经高脚运往南北各地。“一年似水流莺啭,百货如云瘦马驮”真切地描绘了当年西口路上经济繁荣的景象。
三百年前的先人们究竟如何在那条路上跋山涉水?面对漠漠塞北究竟以怎样的心情一路长歌当哭走向他们心中的“圣地”?在“一带一路”重走西口路那些日子里,我仿佛再一次走进了一位老作家曾经描绘走西口的情景之中:
走西口的男人跨越黄河,穿过沙漠,撑不住的倒下了,撑住的继续往前走。一旦踏进广袤的蒙古荒原,他们就像种子一样撒落开来,任风沙怒吼,任暴雨敲击,总是要生根发芽的,总是要挺起腰杆活下来!三春期修罢河堤,便要开犁垦荒了。一望无际的河套沃土,正是展示他们庄稼把式的绝好场地。砍去丛生的荆棘,一堆堆野火升起来。拓荒人脸上呈现出朝圣者一样的虔诚与向往。千里荒原,与狼为伴。白天受着牛马苦,到夜晚拖着沉重的双脚,钻进潮湿的地窨子里。一支支凄婉动人的山曲儿,正是在地窨子里创造出来的。“走沙滩来睡冷地,跑口外的哥哥受了罪”。受了罪还得走,说两句受罪的话,是让小妹妹心里牵挂着,别把哥哥忘记了。秋后回来时,走西口的男人骄傲的像一个国王。还说西口路上的艰难险阻吗?不说了!还说西口外难挨的苦楚吗?不说了!留够了吃的,将馀下的糜米粜出去,穿的有了,用的有了,一世界的欢乐都有了。喝它一壶烧酒,过它一个大年,待到黄毛风刮起来,拔腿再走。
我们不是“拔腿再走”,我们一行人坐的是时下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两辆越野沙漠王汽车。可以说,我们这些后辈儿孙走西口,比起先人们的路途困顿,简直不值一提。好在这次重走西口路,我们有作家燕治国先生同行,尽管他也没有像先人们一样真真切切用两条腿盘量过西口路的长短,但当年其祖父客死口外,一家人在河畔跪迎灵柩的情景让他终生难忘,他是地地道道走西口人的后代,骨子里就有西口路的感觉
汽车刚过黄河大桥,燕先生就给我们讲开了当年走西口去包头的歌谣:
头一天住古城,走了七十里整。
路程不算远,跨了三个省。
第二天住纳林,碰见几个蒙古人。
说了几句蒙古话,甚球也听不懂。
第三天翻坝梁,两眼泪汪汪。
想起家中人,痛痛哭一场。
第四天沙蒿塔,拣了个烂瓜钵。
拿起来啃两口,打凉又解渴。
第五天珊瑚湾,遇见个鞑老板。
问一声赛拜奴,给了碗酸酪丹。
第六天乌拉素,扯了二尺布。
坐在房檐下,补补烂皮裤。
第七天长牙店,住店没店钱,
叫一声长牙嫂,可怜一可怜……
按照我的估算,先人们去包头七天走了近五百里的路,我们按70迈计算,大约是三个多小时的路程,可是当我们在城市灯火即将阑珊之时进入包头城后,我才知道内蒙古荒原的路程,远不像我们山西内陆的路程那样准确。
第一站我们去了陕西的古城,燕先生要找古城大街那个过街古门楼。门楼是找到了,可站在门楼下燕先生却直摇头。这个门楼早被翻修一新了,而且比现代门楼还要气派,哪里还能找到昔日沧桑的感觉。因此没停多大会儿,我们就登车启程。第二站是内蒙的纳林,在纳林的街巷里我们没有遇到蒙古人,遇到的却是一个憨憨实实的庄户人,向他打听纳林的古街道时,他问非所答,依依呀呀,确实让我们“甚球也听不懂”,只好登车前行。但我们真真切切已经横跨了三个省份。
用这种方式走西口,我当然没有体会到当年先人们的艰辛,走过纳林后,汽车再也不能顺着柏油马路前行了。我们必须进入漠北荒原,沿着当年先人们的足迹去翻越那处所谓的“坝梁”。燕先生说坝梁是当年土匪经常出没的地方,不知有多少走西口的汉子当年非命于此,这也增加了坝梁这块地域的神秘感。
按照当地老乡的指引,我们很快找到了隐没于纳林大桥不远处的那条黄土路。窗外不大一会儿工夫便呈现出四野苍茫黄土漠漠的景象,起伏的山梁像黄河上游动的浪涛,一波波从眼前掠过,偶尔刮起一阵阵狂风,席卷着沙粒刷刷地打在汽车的玻璃上,让我从先前人烟繁华的境地一下子陷入了四野空寂的感觉之中。汽车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就足足跨过了四五条季节河,而在这长长的路途中没看到一个村庄,更不用说行人了。这时我突然觉得当年走西口的先人们走上这片荒漠一定倍感凄凉,他们或许手里紧紧握一根红柳棍,和相约的人群急促地行走,心里惴惴不安地想着这荒漠之中可能出现狼或者土匪,或许为了缓解这种紧张的情绪,他们面对苍朗朗的天空高声吼唱着山曲曲,那声音定然铿锵而不乏凄婉——山在水在石头在,人家都在你不在!一把拽住哥哥的手,为什么你要走西口……老家有句话:女人难活漾大气(哭泣),男人难活唱大戏。走西口的汉子们在这空寂的荒漠之中长歌当哭,一路而去……
就在我陷入一种无法释怀的感伤之中时,又一条季节河横跨在行进的路上。由于上游冰雪融化,这条河上的水势极大,先前走的两辆车已经陷入了河心,不能动弹。前面的四驱越野车找准了河底冰块凝冻的地方,猛踩油门一下子就窜了过去。我乘坐的这辆车尽管也是越野汽车,可只有前驱动,司机试了几次,摇着头说过不去。我的心头更加发紧了,遥想当年先人们赤手空拳凫渡这冰冷彻骨的河水,他们会是一种什么心情呢?那一刻我的耳边仿佛又回响起那首民谣:
在家中无生计西口外行,
一路上数不尽艰难种种。
小川河耍一水拨断儿根,
翻坝梁刮旋风两眼难睁,
回头看扔妻子撇父母实实寒心,
此一去东三天西两天无处安身,
饥一顿饱一顿饮食难均,
住河滩睡冷地难熬天明……
这小川河冰冷的河水能将男人们的“命根子”实实地冻坏,这是一个男人的悲哀,却成就了一个时代的神话。坐在密闭严实的车内,尽管不可能遭先人们那份洋罪,可车子过不了河,我们一样心情沮丧。好在司机经验丰富,而且不折不挠,试过几次后,还是猛踩一下油门朝河对岸冲去,但车子还是被卡在了河里。他试着踩踏油门让车子一截截挪动,车轮却哗哗啦啦地空转,带起一团团河泥将挡风玻璃溅的斑驳淋漓。就在我们无可奈何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从远处的山坳里走出几个人来。我的心里一阵欢喜,心头却不免泛着嘀咕,和司机说:会不会是来趁火打劫的?他嘿嘿地笑着,说:光天化日,哪来的土匪!真如他所说,那是附近村民来帮助我们的,他们将一根粗壮的麻绳栓在车前的保险杠上,几个人用力一拉,配合着汽车的引擎便将车子拉上了岸。
看着村民灿烂的笑脸,我刚才沮丧的心情一扫而光:充满凶险的西口路啊,你曾经让先人们爱恨交加,而今当我们这些不肖子孙驱车前来寻找你的身影时,你让我们看到的是古道上的真情,看到的是蒙古高原宽厚的胸怀……
我的这种心境在燕先生身上表现的更是淋漓尽致,他不断地握着老乡们的手,嘴里一个劲地说着谢谢,还不时地回过头来和我们唠叨着:看,内蒙的人多么憨厚呀!司机却表现出老江湖人的另一种套路,他从车上飞快地跳下,手里攥着几十块钱,硬是将钱塞到村民手里,乐呵呵地说:谢谢,谢谢啊!
带着这种愉快的心情,我们一路逶迤而去。可又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我们还是没有到达坝梁,这时已是下午2点多钟,可以说是人困马乏,我们的兴致又一落千丈,心里一个劲地嘀咕:是不是走错了?可这荒漠漠的原野上找不到一个人影,我们只好硬着头皮顺着大路一直前行。终于看到在一道山梁的褶皱里隐嵌着几座房子,车子一时找不到进村的路,我和司机便停车徒步走进村里。几座破破烂烂的房子都没有人居住,在一座烂圐圙里我们见到来一位老妇,问她坝梁何在?回答说:这就是坝梁!
啊,这就是坝梁呀!我们高呼起来。走了六个小时的路程,我们终于到达了这个先人们第三天才能翻越的让人满眼恓惶的坝梁之上。
和老妇攀谈我们才知道,坝梁分东坝梁和西坝梁两个村子,我们脚下的是东坝梁,居住的都是汉人,隔一道土塬过去就是西坝梁,居住的绝大多数是蒙古族人。我仔细打量了周围的环境,看到在村庄的南部有一道长长的山梁,站在山梁上极目可见南面的山川,想必坝梁这个地名就是由那道山梁而来。我问老人家,知道不知道跑西口。老人说,老辈子的人都经这里去包头,这里过去有车马大店。我好奇地问,这里过去是不是有土匪?老人说,那都是老辈子时的事了。老人说着还给我们讲走西口时的民谣:上了坝梁坡,吃了块黄干馍,想起个他老婆……
是啊,这坝梁之上也许就是当年走西口的汉子最难熬的地方。遇土匪不必说,单就从家乡河曲出发,一路跋山涉水,三天的路程已将他们熬得精疲力乏,脚板子已经打了水泡,干粮也基本吃光,住在车马大店里,和随行的老乡唠叨唠叨家里的事情,说父母如何如何,说妻儿怎样怎样,那种思乡的情绪会一下子占满心头。站在坝梁之上,遥望家乡,他们咋能不泪流满面,长歌当哭呢——
大青山上卧白云,难活不过人想人。
你在东来我走西,天河水隔在两头起。
上畔畔葫芦下畔畔瓜,娶下个媳妇守不成家。
万般出在无其奈,扔下小妹妹走口外。
走了一天又一天,走了三天离家远。
走了三天离家远,异乡孤人谁可怜。
恓惶是恓惶,可走西口的汉子没有就此折回去的,第二天一早擦干泪又上了路。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感觉,我们的车轮一直朝包头方向驶去,期间仅仅在白泥阱镇吃了顿饭。当车子驶入京藏高速路时,我们便一甩昨天窝窝囊囊的路途,以时速120迈的速度向目的地巴彦淖尔市进发。
巴彦淖尔市在未建地级市前叫临河县,是黄河后套的一个县份。当年走西口的先人们到了包头后再分散各地找谋生的活计。诸如民谣里唱的:
上杭盖掏根子自打坟墓,
下石河拉大船驼背弯身,
进后套挖大渠自带囚墩,
上后山拨麦子两手流脓,
大青山背大炭压断背筋,
走后营拉骆驼自问充军,
高塔梁放冬羊冷寒受冻……
“进后套挖大渠”就是到澄口、临河、五原一带挖引黄灌溉的大渠。
清朝末年,杨米仓、杨满仓弟兄硬是从澄口挖渠引黄河水一直过临河到五原,生生地在后套大平原上挖出了个“二黄河”。他们的丰功伟业造福于后套的子子孙孙们,其事迹感动了一个时代。据《杭锦后旗县志》记载: “杭锦”系突厥语,意为“车子”。早在战国时期,为赵国九原郡属地,秦统一中国后,属秦九原郡地,后复为匈奴地。清置盟旗,属达拉特,清乾隆八年,划归萨拉厅管辖,清末为五原厅所辖。民国元年(1912年)改称五原县,实行旗县并存,蒙汉分治。1925年归临河设治局管辖,1942年,傅作义在河套地区实行新县制,设置米仓县,1953年改称杭锦后旗。傅作义设立米仓县就是以此纪念开渠引黄的杨米仓弟兄,用一个人的名字设立一个县份,尽管古来有之,但毕竟是寥若星辰。
如愿以偿,当中午时分我们一行八人便进入巴彦淖尔市区,在朋友预约下,我们很顺利地见到了河套文化研究会的董先生,午饭后他陪我们去看杨家河。
初见杨家河我真不敢相信这条足足有百十米宽的大河就是人工挖掘的灌区,而且早在一百多年前,没有大型的机械设备,就凭几张铁锹,几辆独轮车,可想先人们耗费了多少时日才筑就了这么浩大的工程。燕先生说:当时挖渠,用的是“川字浚水法”技术,就是先由人工挖掘两条并列的小渠,将黄河水引入,利用河水的冲击力将中间的土方淘走,最后形成了大渠。看来先人们的智慧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高明的多,他们虽然没有现代化机械设备,可他们却驾驭了水情,利用自然的力量将一条造福人类的水利设施牢牢的筑就在后套大平原上。
这是当年走西口汉子们的荣耀,也是我们这些后辈儿孙的荣耀。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同样是寻梦之人,杨米仓用自己坚韧不拔的意志在蒙古大漠中创造了辉煌的业绩,而今我们这些走西口的后人们也在用更加勤劳的双手描绘着美好灿烂的蓝图,三百年的时空隧道因西口路这条大道链接。我们在历史的苍宇间对话,将手中的精神火炬传递,我们心灵相通肝胆相照,在走西口的大道上将建起更加无以伦比的历史丰碑,必将为后人再留一段佳话。
作者简介:岳占东,1973年9月出生于山西省五寨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2014年定点深入生活作家、鲁迅文学院第22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散见《人民日报•大地副刊》《文艺报》《黄河》《山西文学》《芒种》等报刊,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躁动岁月》《今夜谁陪你度过》、长篇小说《厚土在上》、长篇纪实《西口纪事》《黄河边墙》《鲁院时光》。曾获《文艺报》作品奖、全国校园文学作品奖,两次入围赵树理文学奖等。现为河曲县文联主席,兼任山西省报告文学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忻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走西口研究会副秘书长。
来源:专家推荐
编辑:杨冰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