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卢一萍
那是一个梦境,一个让我迷醉的梦境。它让我整个肉体都沉浸在那浓烈的奶酒香味中。
而载负这个梦境的却只是无边大地上的一条小河。
它之所以让我感动,是因为它以河流的勇气静静地穿越了烈日下的荒凉和辽远。
混着维吾尔方言的莫合烟味飘荡在河的两岸,让我感到自然而又亲切。我的头脑容纳着过于宽广的褐色——它不是衰竭、贫瘠的色彩,而是博大深厚的象征。因为它容纳着大地的沧桑。但它毕竟使我疲惫。我渴望有一种流动的、舒缓的东西来缓解我的紧张,希望看到纳格拉鼓和卡龙琴声中的边陲古城随着河水流动;希望看到笼罩在白杨和翠柳中的、飘着果香和莫合烟及烤羊肉味的喀什噶尔随着河水流动;希望艾提尕尔清真寺塔楼上那轮神圣的蓝色新月随着河水流动。
我知道,一定是什么侵蚀了我的感知。
很久以后,我终于明白,那是一种来自历史深处的力量。
这种力量在某个瞬间把我击倒了。
它让我产生了一种渴望——对一种从历史深处延绵至今的东西进行了解的渴望。这渴望使人万般焦灼,这焦灼将我很快逼入到痛苦不堪的境地。
它把我引到了克孜勒河畔。河水显得凝重,并不流畅舒缓。水很浅,好多地方只见湿润的河床和一缕蜿蜒的水在静静地流淌,流向势必消失的叶尔羌河的尽头。叶尔羌河是一条不能奔涌至浩瀚大海的河流,但它知道了某种死亡的归宿,却依然义无反顾地向前奔流,显得十分悲壮。
而我在没有大水奔涌的季节看到了河水的奔涌,在听不见波涛之声的河边听到了波涛之声。它拍击着我的心岸,激荡起令人怅然的白浪。
我知道这条河也许改变过,但近2000年来始终没有停止自己的奔流。因为奔流是任何一条活着的河流的命运。
1900多年前,他也许也在这条河边流连。望着河水,他思绪万千,他一定想到了故国家园,想起了老父妻儿,想起了中原的麦香、洛阳的牡丹,但想归想,想罢,便一拂长袖,将思绪付诸流水,然后回到盘橐城中,挑灯看剑,思索安定西域的良策。
我隔着克孜勒河,隐隐看到了远古的盘橐城。它在月光中泛着黄土的金色,闪烁着迷蒙的光辉。班超从书房走出,沉思着漫步到城头,一手执着长剑,一手握着书卷,看着辽阔而宁静的大地,听着村落里毛驴高亢的嘶鸣和狗的吠叫,将长剑掷于河中,说,有书即可,要剑何用!
所以,看到盘橐城中只有握着书卷的班超塑像,我觉得塑像者对班超是很理解的。
战争可以哺育英雄,但带给人类的却是灾难。做过兰台令史的班超从历史中一定看到了这一点,因为使命而把战争带给人类是他不愿意的。他出使西域,是为了统一,但要达到目的,必须赢得和睦。赢得和睦并维持和睦,使民众安宁、富足才是他的最大功绩。
但现实与希望总是相悖的。他没能摆脱征战。从公元78年开始,他先后征服姑墨国,收复乌即城,铲除莎车王,击退月氏兵,平疏勒叛乱,令龟兹降伏……这些征战使他威震西域,名播中亚。法国历史学家布尔努瓦在评价他时说,在不知疲倦的征战中,班超对西域的影响几乎无所不在;而他进行的征战又几乎是常胜不败的。
古来投笔从戎的诗人文士何以千计,可成为英雄俊杰者寥寥。年满40,身在兰台,管理着国家图书并从事修志编史的班超,听说汉明帝要派大将窦固西征,便毅然弃笔执剑,西出阳关,决心像傅介子和张骞那样建功西域,报效国家。
人过40,便如过午的日头,应当安身立命,不再远游。班超做着兰台令史,领着不丰不薄的俸禄,本可奉养老母,教育儿女,安然现状。西进之路,何止迢迢,凶险阻坷,难以想象。但班超觉得一方书案正在空耗他的人生;典籍案牍已经磨灭了他的理想。他在理智之年作出的选择体现了他人生的自信。他初出天山便在蒲类海大战中显露身手,紧接着,又独自领兵攻下伊吾,可谓身手不凡。
每个人都在寻找实现个体理想的途径,但从没有顺达的实现之路。没有勇气和决心,要找到那路都十分艰难,更不用说抵达了。
公元73年夏,班超从窦固北击匈奴,后奉命率领36名勇士,沿丝路南道艰难行进赴西域。他在鄯善火烧匈奴使者,在于阗智战以妖言阻挡他前行的巫师,靠大智大勇,于次年初春,绕开莎车国,渡过冰封的克孜勒河,神兵天降盘橐城,一举安定疏勒国。
疏勒国形成于西汉,其都城盘橐城即后来的喀什噶尔。喀什噶尔北依天山,西靠帕米尔,南倚喀喇昆仑,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已有2000余年。喀什噶尔养育了著名的维吾尔语文学家马赫穆德·喀什噶尔;养育了维吾尔著名诗人尤素甫·哈斯哈吉甫——他用古回鹘文写成的长达13000余行的古典叙事长诗《福乐智慧》,内容丰富,语言生动,内容包括社会、政治、经济、哲学、文学等方面;养育了著名的伊斯兰教“白山派”领袖阿帕克霍加。喀什噶尔还有兴建于明景泰年间(1450—1456年)的艾提尕尔清真寺,距今已有500多年的历史,此寺肃穆典雅,雍容华贵,传递着信仰的光辉,集维吾尔族建筑艺术之大成。
据《汉书·疏勒传》记载,公元前126年,出使大月氏的张骞回国途经疏勒国时,因丝绸之路南、北两道必经此地,其首都疏勒城就已是天山南北“有市列”的国际性商业城市。公元前59年,匈奴西部日逐王归汉后,西汉政府以郑吉为西域都护,西域安定使疏勒城更趋发达。王莽篡位引起内乱后,匈奴的势力重新进入天山以南,控制了塔克拉玛干周围的广大绿洲,致使丝路不时中断。班超出使西域,是要使西域统一,并重新疏通丝绸之路。这无疑对人类的进步有着重要的意义,因为很多个世纪里,丝绸之路是中西交往的重要通道。
公元76年,章帝继明帝之位后,曾认为统一西域无望,诏谕班超回京。壮志未酬,豪情空抛,班超登上盘橐城头,很不甘心,看着缓缓南流的克孜勒河,内心十分矛盾,更何况他已经爱上了这片土地呢。
历史发展到今天,新疆仍有一种神奇的力量,那就是让来到这里的人,在拒斥中不知不觉地爱上它。这种力量来自大地深处,直抵人的灵魂。所以,无论你是来自烟雨缥缈的江浙,还是来自黑山白水的关外;也无论你是出生在楚天潇湘,还是出生在巴山蜀水,只要你来到新疆,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视作它的一个部分,把它当成自己精神上的故乡。
可是君命难违,班超只得起程。消息一经传出,疏勒国民顿时一片凄惶。都尉黎龠大声疾呼道:“汉使弃我,我必复为龟兹所灭耳。诚不忍见汉使去!”遂挥刀自刎。班超到了于阗,于阗的王侯吏民围住他,抱住他的马腿,痛哭失声,使他不能前行。
作为朝廷官员,从古至今,有几人能受到民众如此盛情的挽留呢?又有几人能得到如此崇高的礼遇呢?
此时,另一种伟大诞生了。在皇帝的诏谕与民众的期待之间,班超选择了民众。这在封建社会,的确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虽然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说,但真正敢不受的又有几人呢?
班超从于阗重返疏勒。
班超经营西域30年,在疏勒生活了18年,公元102年卸任返京时,正好70高龄。
古城经过岁月的洗刷,只余下了一段长不足十米,高不过三米的遗迹,但因了班超的存在,作为一座城,它的灵魂无疑已变得永恒。
万里腥膻如许,
千古英灵安在?
南宋词人陈亮的追问也是我们的怀念。
班超的英灵是长存的,因为它早已渗入了西域辽阔大地的血脉之中,并弥散在空气里。
城市和大地的灵魂是品质、精神和不死的历史组合而成的。我依着残垣,感觉到了这城的呼吸;行走在大地上,我还可以听见班超稳沉的脚步声。
落日的余晖轻轻地洒在这座被当地人称为“艾斯克萨尔”——维语的意思是“破城子”——的断墙残垣上,经历了无数岁月的黄土泛着比黄金的色彩更为本质的光芒。城南的克孜勒河和城北的吐曼河在城下交汇,城垒就筑在两河交汇处的高地上。根据法国人伯希和20世纪初的实地勘测,此城占地面积仅200余亩,是座不大的城,但当时因为班超的存在,它变得异常强大。
以36名勇士而安定西域,并使汉朝声威远播,这需要大勇,更需要大智。只是愚钝如我者,难以从这大地的气息中感知。
夜已深,疏勒的夜空于我是熟悉而又陌生的。它那海蓝色上点缀的星辰闪烁着神秘的光辉。我曾在很多枯寂的夜晚凝望它们,企图以诗的方式应和那无边的诗意,企图以诗的方式和它们对话。但我却说不出一句话,因为那变幻不定的、深邃莫测的夜空本身就是宇宙万物吟唱的颂歌。
我来到克孜勒河边,原来是想和班超隔河对话的,但等我到了河边才意识到,隔着千古之河,我能听见他洪钟般的声音,而我自己的声音却只能漂浮在河的此岸,如一只蚊虫的呐呐。
于是我只有梦想,跨过了面前的河就跨过了无边的时空,就能到达班超的跟前,做他36名勇士中的一个。
骑 士
在瓦罕走廊的明铁盖达坂下,每年夏季,就会撑起一顶白色的帐篷。人们把帐篷的主人叫“鲁斯坦姆”,这是波斯诗人菲尔多西的史诗《王书》中记载的一个传说中的塔吉克英雄的名字。之所以把这个尊称给予他,是因为他1944年参加过“三区革命”,作战十分勇敢。革命结束后,他拒绝成为官员,继续回到高原做他的牧羊人。
我见他时他已87岁高龄,留着漂亮的胡须,红黑的脸膛像年轻小伙子的脸一样富有光泽,身子骨硬朗,一顿还能啃一条羊腿,即使喝一斤白酒也没有醉意。因为一辈子都在马背上,他的背有些驼,腿也成了那种在牧区常见的马步状。他年龄已高,但从没停止过劳动,当时他还可以骑着光背骏马在河川和草原上飞奔。他一生喜欢骏马,也是帕米尔高原上有名的骑手。据说他骑的那匹马是他花了大价钱从阿富汗的一个部落头人那里买来的。因为那马四蹄白色,全身枣红,他就给它取名“踏雪红”。人们说他是塔吉克人中的富人,在县城的银行里存了很大一笔钱。问他,他说,反正他的那些钱是数不完了。问他能数到多少。他儿子说,过了千就不行了,一千一、一千二,他只会这么数,不知道还有一千一百一十一,他嫌这数字啰嗦。
老人每每听他儿子这样说,总会愉快地发出嗬嗬的笑声。
同行的人就说:“你有这么多钱,还呆在这穷山沟里干吗?到城里去买幢房子,做点生意不好吗?”
“这是穷山沟吗?我是鹰,你在城里头见过鹰的影子吗?城里头只有养鸡场,你是要我不做鹰而到城里去做一只养鸡场里的鸡吗?你要知道,鹰因为自由从不会离开自己飞翔的天空,人也不能为了享乐而离开自己的家园。”
“那你说什么是自由。”
他思考了好一阵子,然后用那种特有的塔吉克式汉话平静地说:“自由,自由就是只尊重自己的这颗心!”
听他说出这句话,在场的人几乎都傻了。我觉得他多像为丰富美国“自由”内涵而在思考的王福清、马丁·路德·金和Malcolm·x啊!
他说得太好了:
自由,自由就是只尊重自己的这颗心!
这是一句在任何地方都应该用黑体印刷的文字。但它却出自于一个数数只能数到一千的塔吉克老牧人。
我当时哑口无言。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在这里,在这不时可听见马嘶、羊咩,弥漫着荒原味和腥膻味的毡帐里,在奶茶的香味中,第一次接受了关于自由的启蒙。而此时,我已27岁了。
从那以后,我只要去那个地方,总要打听“鲁斯坦姆”老人,但他很多时候不在,他的帐篷四处迁移着。有一次我打听到,他还能骑马,他已88岁了。我对告诉我他情况的人说,如见到他,请转告他,不要再骑光背马了,那样不安全,并留下两瓶酒给他。
不想没过多久,他骑马走了100多公里,专门到县城来看我。在边防团的营门外下了马,他就对哨兵喊叫道,他要找卢“卡特尔”(长官之意),写东西的那个卢“卡特尔”。哨兵打电话给我,说有一个塔吉克老人找我。我知道一定是他,飞快地迎了出去。
见了我,他高兴地说:“我是从塔什库尔干草原赶来看你的。美酒已经收到,还没舍得喝,准备留到哪天骑马需要鞍子时再喝。我还给你带了一条羊腿来。”说完,他把羊腿递给了我,欢快地笑了。
他的马仍然光背。
他从这么远的地方来看我,我荣幸而高兴。我把他请到了我在高地上的住所。他的骏马跟着他,像是他的一部分。
我把羊腿用高压锅清炖后,我们就喝起酒来。喝了一阵酒后,他就打量我的书,然后说书好,书是安拉对人类最伟大的赐予,没有什么能比过它。世界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安拉在最上面,其次是自由,然后是书,再然后是大地。他说他不识字,问我能不能为他朗诵一点东西,他愿意用塔吉克民歌来换。
我自然很高兴。
……我要歌颂大地,万物之母,坚固的根基,最最年长的生物。它养育一切在神圣的土地上行走,在海上活动和在天上飞翔的创造物。它们都靠它的丰饶而生存……
“向你致意,大地母亲,繁星密布的天空的配偶。请为我的歌而友善地赐以令人欢欣鼓舞的粮食吧。我要想念你和其他的颂歌。
这是荷马的《颂歌》,我的声音沙哑,朗诵得不好,但他听得入了迷。然后,我又为他朗诵了方济各(意大利天主教会的圣者)的《太阳颂》。听完后,他竟然记住了第一段,并随口朗诵起来:
赞美你,我的主,
以及你的所有创造物,
尤其是高贵的女主人,
太阳妹妹,
她每天用光赠送我们白昼。
她的美丽,
在光辉中容光焕发:
你的象征,至高者!
他坚持要我把《太阳颂》抄给他:“我们是太阳之子,应该时时听听太阳的颂歌。”
我们一瓶接一瓶地喝酒,他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其中有我非常爱听的《黑眼珠》、《巴娜玛柯》、《古丽塔扎》。他的声音已经苍老,但那苍老的声音十分独特,充满了真情,透露出爱情之歌的恒久魅力。我是第一次听一个老者唱这样优美的情歌。我感到唱着情歌的他一点也没有衰老。他歌唱时显得那么年轻,眼里一直噙着动情的热泪。
之后,我给他朗诵了德国作家E·凯斯特纳的诗歌《依然是老猴》,他听完后,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说得太好了,我那两个城里的儿子就是这样——如今他们坐在供暖的屋里,跳蚤跑了。他们坐在电话机旁,但声音还是那样,完全像当年在树上。”
我们成了忘年交。他也是我在塔什库尔干最年长的朋友。那天送他走时,他突然有些伤感地说:“可惜我年纪太大了,不能与你长久地交往。”
我说:“你说不定比我还能活呢。”
他认真地摇摇头,说:“没什么,死后没了这肉体的累赘,灵魂就更加自在了。”
他说着,敏捷地上了马背,见我露出担心的神情,就笑笑说:“鹰翅在雄鹰诞生之前就与天空相配,马蹄在骏马出生之前就与草原在一起。我嘛,我这腿在我出生之前就与马背搭配着,你放心吧!”说完,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就载着他跑开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无法与这个游牧者联系。两年后我又一次到帕米尔高原旅行,我想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打听了半天,得知他刚去世不久。
他刚好活了90岁。
我找到他的儿子,他儿子告诉我,他父亲曾去看望过我两回,我都不在。我给他抄的《太阳颂》,他只要一见到识字的人,就会让别人为他朗诵,后来,他自己就记住了。
去世的前一年,有一天他骑上马背,发现自己在光马背上坐不住了,就跳了下来。他对儿子说:“我要有马鞍才能骑马了,我该喝我朋友送给我的好酒了。”他喝了我送给他的酒,但他发现,因为他已骑惯了光背马,鞍子并没有给他什么帮助。他又把鞍子收了,仍骑光背马,但已不能让马快跑。他的心情从此变坏了。有一天,他从草原上骑马回来,十分平静地进了帐篷,喝了一杯酒,就坐在毡子上,就那样坐着,去世了。
我去了他的麻扎,为我的朋友——这位自由的骑手,按我自己的方式敬了三杯酒,然后为他朗诵了他喜爱的《太阳颂》。
准备离开他时的那个静穆的时刻,我仿佛听见从远处传来了他饱含真情的情歌声:
你是群芳之冠,百花与你相伴,
奇花异草把你娇艳的姿态迷恋,
想起你的容颜,花园在我眼前呈现,
美丽的人儿啊,别再用利剑戳伤我的心田,
我这可怜人为追求你早已凋残!
作家简介:卢一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各类著作10余部,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激情王国》、长篇纪实文学《八千湘女上天山》、随笔集《世界屋脊之书》,作品曾获解放军文艺奖、中国报告文学大奖等。现居乌鲁木齐。2018年1月,长篇小说《白山》在2017收获排行榜长篇小说榜(专家榜)排名第10。
作品来源:专家推荐
编辑:杨冰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