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面具
浩浩荡荡地我们来到圣淘沙。
一阵车烟朝高尔夫球场的方向隐去,徒留老人与浩原幸助,正等待我的引导。
“呵,这山丘,我年轻的时候来过的……”老人站在一棵参天的古树下,振奋起来。对于部分本地与外来的游客而言,山丘上的腊像馆是可去也可不去的一个“枯燥”的去处。 虽然如此,他俩却泡了两个多时辰。我始终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跟随在清冷的展览馆里。
“在这之前,我就调回去了呵……可我年轻的时候,也听说过……”老人指着一群围绕在会议桌的军入腊像,向浩原招手,“听说他们就在一间车厂内谈判!”
老人以一种错失良机的语态,向他最小的孙子表达。“那阵子因为摔断了肋骨,空袭后的几天,就被遣回原乡去了……噢!本岛——,本岛那市政厅还在吧?”
老人竟然是南来怀古的前朝遗将!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出,那以侵占国军人的身份,对曾占领土地的回忆,似乎没有愧疚之意,却仅止于对当年英勇事迹的一种追怀。而年轻的浩原,则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大概爷爷意气焕发的时代,他还来不及参与吧?
接下来的展出,有过度煽情的画面:主角是一批披上军装的恶客,道具是一排排老百姓的尸首,背景染有一片血色的天空。
“这些都是真的?”问者竟有两种声调。然而他俩的表情没有令我感觉到虚假的模样。虚假的只是掩饰的历史。我想。
“不可能啊?你看,这些地方我不也曾去过,只是……”制造历史的老人并不晓得历史有被剪接的可能。他的神情,比困扰的浩原,略为沉重……
* * * *
匆匆忙忙地我们来到博物院旁的史料展览厅。
不用引导。他俩推开那扇窄门。一阵东北方沦陷的乡音正回绕于时光隧道最水深火热处;一叠叠褪色的照片,一张张泛黄的纸,都被刻意渲染成历史。
“这些都是真的吗?”我感觉得出是浩原的声音。我指着一面签满着名字的太阳旗说:
“当年日军在征战时,几乎每名兵士的行囊里都折叠着乡民们签名的旗子,以激励行军的士气……”我想,老人也拥有一面。
我望着腕表,虽然距离展览结束还有一小段时间,我已催促他们回旅店去。——接着展示的那一批酷刑,他们还没有适当的心理准备。在转弯处的一片灰墙上,挂满了一介烈士的忧患心情;那个时代,人人都可能是烈士,也许老人听过传闻一二,也许他已遗忘了;他或许感触到烈士的那种眼神,宽恕中带有几分不甘!我拉着浩原,在哀怨的《何日君再来》的旋律中,推开那扇窄门……
* * * *
柔和的灯光下,我们用完丰富的晚膳;老人主动取消晚间的节目,只在十合百货公司买了些纪念品,就回客房去了。
接近亥时,当我发觉回程机票的一些细节出了点差错后,我临时决定造访老人。
门是虚掩的。——老人与浩原正席地而坐,酒似乎已过三巡。老人以含糊的口音,哼着不易听得懂的俳句;昏暗的灯光下,浩原眯着眼和拍……
“我想起古代的某剑客!”老人说:“在寻求自我超越的过程中,他把最强的对手一一扳平了;过后,仅仅一念之差下,竟解决了全村的人,从此,便不再回归。后人在似真似幻的传说中断定,因为剑客的内心十分苦闷、孤寂,并带有仇恨……”
一个叫做“屠杀”的名词在我脑海中闪现。思索中我把目光转移到浩原,他那醺红的脸泛着房外的月光,他指着朝南的窗外那高耸的浮雕说:
“那是什么?”
“纪念碑。方圆十里,数这座最悲情!”我往落地窗前走去。远方那碑柱,在这堂皇的旅店外显得格外渺小,我面向他,以无需求证的口吻说道:
“那是纪念某年当地的平民历经一次‘进出’的教训而建的。”浩原正想继续开口,我阻止了他。而后方,老人那朦胧的声音又再度低回:
“我记得家乡有一座千面卧佛,每当弟子在佛前忏悔后,深夜,佛前总有一张张撕落的面具,随风飘逝,以示新生……”
* * * *
突然,碑的一隅,我们竟然望见有磷磷鬼火在闪烁。经过一阵犹豫后,决定下楼寻火去。
碑给人的感觉,在这个暗淡的月光下,是凄壮的。因为风的缘故,一片片刚燃尽的冥纸——就如老人的家乡那撕落的佛面——随意飘了起来。在摆放灰瓮的石柱前,有一老妇人,以一种宽怀的姿态侧卧着;良久,不动,似乎有此生不渝的回忆一再萦绕这片可以被纵容的大地,以及继续带有伤痕的心。我忖度——而浩原不一定能了解,她老人家正要赶上明早一场追悼五十载冤魂的春祭。
舅公呀呸
我得赶回学校去。下午一时三十五分。
莱佛士城内的玻璃桥上,同学们逛了百货商店后,早排成一字雁的样子,等待我归队。
“喂!Lucky,时间差不多啦!回去迟到了金毛狮王又要扑扑跳啊……”
“好,好,就来,还有一个馆……”在青红相间的牌坊前,我频频向桥上的同学示意。
“兴啊,来——”舅公站在不远处的大理石咖啡桌旁说道:
“你啊你就是会喝什么——什么三合一的咖啡袋,什么‘捏死咳肺’,看——这就是咖啡……”
我望着那横卧式的大圆黑桶,这是往日炒咖啡籽的用具。我在想象,那时候没有机器,一切全靠劳力,年轻的伙计抓住圆桶末端的手柄,在火热的木炭上,在一滴滴的汗水流下之刻把咖啡籽炒熟……。
我拿着一根细长的小木桨,端望了许久,不知何物,舅公得意地说:
“这根东西用途可大呢!炒咖啡籽时未必粒粒炒得均匀,它就是用来搅拌的。”
“喂,Lucky,时间不早了……”桥上的同学们又催了。
“好好,还有一个馆……”在《华族传统文化展览会》的牌坊下,我频频示意。 “兴呵——,你看这个钟!”在广东馆前,舅公说道: “你看这生铁铸造的大钟有多大年纪了?哈,比你死去的公公还要老呢!”
“是吗?”我仔细地望了望,上面写着“光绪六年”什么的。
“光绪六年是什么时候?”
“哎,光绪就是——,怎么说呢,光绪就是——”舅公想解释却毫无头绪。
“Lucky,我们要走啦!”同学在催着我。
“舅公,我得回去学堂了。”
“也好,你先回去,我再逗留一下,待会儿有制木桶示范。还有,你来——”舅公把我拉到柜台,买了本《华人传统》画册,对着我说:
“有空拿来慢慢看,你贫乏得可怜!”
在这片传统的大海里,我只在岸边徘徊……
赶回学校去时,英文辅导课早已开始了。
我们一群人悄悄从后门溜进。还好是第六章的长文缩短习作,事先已做好了,反正闲着无事,就独个儿拿了画册来翻看。
就正当看得入神的时候,忽然有人当前一喝:
“符家兴,你在做什么?”金毛狮王向我怒吼。
然后,我的《华人传统》就毁在他手上。
“你迟到了又不用心做功课,跟我去见密斯特奥格斯汀陈!”
在奥格斯汀陈主任前我不知如何开口,与以往朝见他的同学一样,例常地签了名,罪名是“上课时间阅读不良刊物”,还要见家长。
回去后,我心慌,求助于舅公,而画册,我是无法奉还给他了。
舅公正在呷咖啡,不知怎么的,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后,他一抽痉,呛咳了起来,满脸通红。
良久,他深呼吸,呀呸地吐了一口浓痰,摇着手说:
“没关系的,你只不过丢失了一本书罢了。”他举杯——那杯杯香、代代香的浓咖啡,轻呷一口润润喉:
“他们却丢失了一个传统!”
(注:捏死咳肺,Nescafé,一种速溶咖啡的品牌。)
论西汉设置河西四郡的历史意义及其他
“河西四郡的设置,促进了汉朝统一西域。历代汉朝政府将秦长城从令居延伸到了阳关、玉门。其烽燧深入到轮台,用以防御匈奴……”
第二节第一段如斯说。之后,我的阅读环境——我是说地铁最末车厢靠近出入口的一方——就开始受到干扰。我抬头详看,那是欧南园站,挤进来的都是护士们(她们通常都不肯卸装),探病的亲友(像是从海边野餐归来),整个车厢顿时热闹起来。我托一托眼镜,再低头。
“哎!——”突然一个蓝衣女孩往我的脚尖一踩,再闪进白裙与白裙的间隙里,另一个孩子——看起来个子大一些,追了过去。
“怎么一点家教也没有!”我皱了皱眉头,向四周环顾,没有一个像是他们的妈妈。
“在汉朝与匈奴争夺西域的过程中,汉朝以河西四郡为依据,处于比较有利的地位……”。哇!这回那个蓝衣女孩被一双小腿横挡而失去了重心,差点扑跌下去。
我连忙伸手扶了一把,那本西汉就从两膝间掉了下去。然后,那孩子又冲回对面去,原来他们都各有座位,就在一位穿灰色上衣、目光凝重的中年人身旁。
我拾起书本,翻回第203页:“河西四郡的设置,便利了中国与西方各国经济文化的交流,促进了有关国家经济文化的发展。”——叮咚!叮咚!一大片人潮的交流。叮咚。叮咚。车厢关上门后,人人板着脸孔相向,一种如临大敌的模样。除了那两个小孩,脸朝向玻璃窗外,指指点点。外边已是灰蒙蒙的,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关于古代丝绸之路上东西文化交流的问题,有两种说法是我们所不能接受的,一种说法是……”列车在女皇镇站突然煞住。整车人都往同一个方向倾斜过去,那蓝衣女孩差点儿跌下去,就在摇晃的当儿,撞到中年男子身旁的袋子,里面像是保温瓶的器皿被弄翻,汤汁流了出来。
“爸,你看——”
灰衣中年人如梦初醒地,慌忙收拾着。看样子是炖汤之类的补品,弄得满地油湿的。
我顺手递上纸巾。
“多谢啰!孩子的妈不在,我一时也管不了。”
列车快速地行驶着,他清理地面的半蹲姿势有点儿摇晃。哎,我刚才看到哪一页了?——“考古学家在河西地区魏晋时代的墓葬中发现了近千幅壁画,这些壁画有犁地、播种、耢地、打场、采桑、放牧等农民生产劳动的画卷,为研究当时的农业生产提供了最可信的形象资料……”。天呀!这回是那大个子绕着柱子转圆圈,一失手,撞到我隔座的印籍妇人,她尖叫!我站起身(其实也快到站了),对那灰衣中年人说:
“你也太——”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他一脸油光带着几分歉意,“让他们快快乐乐地玩一阵子行吗?”
我没有直接回应。他们三人在短短的路程给车厢内的搭客带来不少的干扰。我顺手把书本收入手提包内,说道:
“你也应该好好……”
“对不起,我正在想如何好好去处理刚才那件事。刚才,孩子的妈在医院去世……”
“啊?——”
叮咚叮咚。还来不及看清他的脸色,我已走出车厢。
外边是灰蒙蒙的一片,我只要走出闸门,就快到家了,而那中年汉子呢?正朝西域的方向隐去,一条漫漫的思愁之路正等着他……
作者简介:希尼尔,新加坡作家协会荣誉会长,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究会副会长。曾获得新加坡文学奖,国家文化奖,东南亚文学奖,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双年奖等。著有诗集《轻信莫疑》,微型小说集《生命里难以承受的重》《认真面具》《恋恋浮城》《丹那美拉的潮声》等。
作品来源:专家推荐
编辑:杨冰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