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群热爱生活的朋友,她们用自己的巧手和智慧,在西欧最西的爱尔兰,制作出各种各样的中华美食,其种类之繁多,味道之正宗,往往让我瞠目结舌、叹为观止。今年一月份,好友来我家做客,说很想从国内买一台饺子皮机。因为擀饺子皮特别费事,而一台小机器一秒钟就可以出一张皮,若是从国内运过来,岂不是立刻实现饺子自由?
作为网购达人的我,自然义不容辞地承担起这个“代购”的任务。也因此得以守在网线的一端,云体验了饺子皮机西游记。
2月初,我在某宝搜了一圈,找到一个评价还不错的店家。第一步是咨询。国内的客服非常敬业,他们超强的耐心和坚韧常让我自愧不如。就说这个人在河北邢台的饺子皮机卖家吧,无论我什么时候问问题,ta总能第一时间上线回答,不厌其烦,比机器人还努力。解答之后,生怕我学不会,又发视频,又发微信,又提供手机号码。因为时差的关系,我有时候发信息在国内时间凌晨三四点,想着对方醒了之后能看到,可是ta永远会立刻回复,无论是节假日还是周末,简直不可思议——在欧美国家,下班时间一到,电脑对面的人会立刻销声匿迹,周末和节假日,绝不会有什么“没有生活的铁血工作狂”出现,连疯子都不会凌晨回邮件。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卖家:“你不睡觉吗?”ta振聋发聩地回答:“手机没有静音,习惯了。”
把所有的疑问都搞清楚之后是二月。快递员结束春节假期回去上班的那一周,2月5日,我下了单买了两台饺子皮机,它们就此结伴,踏上了茫茫的旅程。
2月6日,饺子皮机启程去了第一站,“邢家湾集配站”。由此我想到,“邢台”是不是一个邢姓自古以来聚居的地方?
接下来,饺子皮机急如星火,2天之后就到了东莞,并且立刻转运到了深圳。深圳是物流集散中心,我十年前第一批用过的集运公司大半都集中在那里。快递公司好像日夜不停,机器到达深圳的时间是2月8日10:42,15:27已经到达了终点站的配送点,一个小时之后交到了快递员的手上。系统告诉我,深圳的一名叫“莫家宸”的快递员接到了这个单子。“宸”字让我觉得这是一个年轻人。我搜了一下,发现一年前,莫家宸和他的两轮摩托车在广西某县的交通部门通告中出现过。看来,这个广西青年用了一年的时间,从广西县城到了深圳。
莫家宸真是活力满满,动作极快,拿到货之后的半个小时,就把它们送到了集运公司。
集运公司是朋友介绍的,负责人叫做曾先生。我没有看过他的照片,但我总觉得他是一个个子很小,但是动作极为迅速的人。曾先生团队对货品进行集中整理之后,在2月15日,把箱子发去了长沙。长沙是国际物流的一个大港,记得三年前,疫情之初,爱尔兰的华人朋友从国内紧急调了一批物资来支援本地的医护人员,好些城市都没办法发货,最后辗转从长沙乘坐中欧班列出的关。长沙我没去过,总觉得那里娱乐色彩和革命气息天衣无缝地结合起来,灵活、火爆、热气腾腾,有新鲜的明星,还有好吃的鱼。
2月22日,饺子皮机在长沙报关结束,坐火车到了甘肃武威。武威是一个很神气的地名,“金张掖,银武威”,念起来有一种朔风猎猎之感,总让我想起“北斗七星高,将军夜带刀”。
2月23日,饺子皮机离开了武威,到了红柳河。红柳河是兰新铁路上的一个小站,从这里往外发散,更大的地标是甘肃酒泉的敦煌。那里是卫星发射的地方,石窟和飞天的故乡。我幻想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漫漫黄沙之中,冷峻的石窟之畔,暗淡的夕阳中,一辆列车呼啸而过。
2月24日,饺子皮机到了柳园。搜了一下,发现柳园是一个很小的镇子,在戈壁滩之上,古时曾为驿站,属于“瓜州”。愣了一下,才想到这个瓜州并不是王安石的瓜洲,它没有“水”。这里是蜜瓜的故乡,也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1000多年之前,所有东来的旅人都会在这里歇一歇脚,然后踏上不同的前路,走上丝绸之路的南北驿道。当年,玄奘前往西方取经,走的就是瓜州——哈密线。此处离阳关、玉门关不远,再往前就是新疆了。万里黄沙遮蔽日,折柳为别,劝君尽酒,已经是古人西行的极限了吧?
2月27日,三天没有消息之后,饺子皮机从甘肃跑到了哈萨克斯坦的阿腾科里(Altynkol)。查了一下路线,这是中哈边境的“霍尔果斯——阿腾科里”线。也就是说,离开酒泉之后,饺子皮机应该是经过了吐鲁番、克拉玛依和伊犁,最后从阿拉山口离开了中国。
2月28日,饺子机又跑了快一千公里,从阿腾科里到了塔拉斯(Taraz)。这个地方古称“袒罗斯”,是唐朝军队与阿拉伯帝国发生“袒罗斯之战”的地方。领导这场战役的大唐名将叫高仙芝,他是高句丽人,也是唐玄宗时期的著名将军。那场著名的战役发生在天宝十载,也就是公元751年。因为部族叛乱,高仙芝折戟袒罗斯。饺子机还告诉我,要继续横穿欧亚大陆,朝着“布雷斯特”(Brest)前进。我不确定这个布雷斯特是不是在法国,如果是这样的话,它一路会经过俄罗斯,波兰和德国。(经网友指正,这个布雷斯特也叫“布列斯特”,在白俄罗斯,是俄国退出一战的《布列斯特条约》签约地。)
照片上的塔拉斯看起来宗教气息很浓郁。我真是好奇,中欧班列的火车司机是什么人?他/她会一直跟着车到法国,还是会一段一段地换班?坐着火车横穿欧亚大陆一定特别有意思吧。我的一个朋友曾经在年三十的夜晚坐着火车北上去漠河。暗夜里,火车在覆盖着冰雪的冻土地上“突突突突”地奔驰,我觉得有意思极了,简直是中国版的“极地特快”!
3月1日,饺子皮机到了Turkestan,我不是很确定这在哪里,查了一下,这地方叫“突厥斯坦”,意思是“突厥人生活的地方”,是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沿路“斯坦”实在太多,看得我头晕!“突厥”对我来说,是一个难以记住的名词,只记得六世纪前后,他们是游荡在漠北的部落联盟,后来,“东突厥汗国被唐灭掉”。
3月2日,饺子皮机日行700多公里,到了卡扎林斯克(Kazaly)。卡扎林斯克旁边有一条大河叫做“锡尔河”,它发源于天山山脉,有两条支流,最终注入西边的咸海:从中亚往西,水是“倒着流的”。如果说中国的“水塔”是青藏高原腹地的三江源,那么中亚各国的“水塔”就是天山山脉。资料告诉我:“锡尔河在中国古代史籍中,被称为‘药杀水’、 ‘真珠河’或‘质河’。它是从南天山山脉流下的中亚最长的河流……作为中亚文明的母亲河,锡尔河穿过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哈萨克斯坦三国,包容过西逃的北匈奴,养育过突厥、葛逻禄、粟特等民族……这条河流不仅肩负起为沿河两岸灌溉和发电的职责,几千年来,还在广袤的锡尔河流域创造出了众多古老而灿烂的人类文明。”
3月3日,饺子皮机跑到了Sekseul,这是一个没有中文名字的地方,新闻里说,它在中欧的国际运输走廊之上。火车一天之内只跑了一百多公里,是因为铁路路况不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情况阻碍了它的脚步?哈萨克斯坦真的好长啊,火车跑了这么多天,还没有离开它的国境。新闻说,哈萨克斯坦旅游部门的目标是“每年吸引1500万游客”
3月6日,饺子机宣布自己“到站”,然后销声匿迹了几天。我推测是到了欧盟的边境,否则不会有清关这种事情。果然,四天之后的3月10日,它告诉我,到达了波兰的wolka kosowska。资料告诉我,这是“波兰中东部马佐夫舍省皮亚塞奇诺县的一个村庄。”看来,几天之间,它悄没声地离开了哈萨克斯坦,飞速地跨越了乌克兰。从地图上可以看到,这里有大片森林,沿途村庄寂静无人,公路两旁长着高大的树木。
3月14日,饺子机狂飙突进,从波兰前进到了德国的黑尔讷(Herne)——(Boernig),到达了德国鲁尔区北部。啊,穿越了荒野茫茫的中亚,走过了局势未明的东欧,终于到了富庶文明的西欧了!十九世纪以前,这里是一个小村。后来,随着鲁尔区采矿和煤炭业发达,开始发展为城市。二战中,黑尔讷和鲁尔区其它城市一起都是盟军攻击目标。现在,随着煤业衰落,黑尔讷的经济已转型为以物流业为主。这个地方在中国有个友好城市:泸州。
3月20日,沉寂了五天之后,饺子皮机到了爱尔兰。在英国没有脱欧之前,据说从中国来的物流要到英国转一趟再到爱尔兰。但现在英国已经脱欧,所以,我猜测饺子皮机最后一程就只能坐着飞机,飞跃英吉利海峡和爱尔兰海了。饺子皮机落脚的地方叫芬格拉斯(Finglas),这地方我熟。十几年前刚到都柏林的时候,我刚开始住在东边的玛拉海德(Malahide),后来搬到了西边的提勒斯顿(Tyrrelstown),中间就是这个芬格拉斯。这地方颇有历史,也出过一些名人,但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排排福利房屋和路边时不时出现的马车。驾车的人是Travellers,这是一个独特的流浪民族——是的!小得不能再小的爱尔兰岛上还有游牧民族!这些人虽然被称为罗姆人,但基因分析表明,他们更有可能是在17世纪克伦威尔征服爱尔兰期间,从定居的爱尔兰人中分化而来的。这些人数百年来驾着大篷车,在爱尔兰的大地上辗转流浪,许多人至今仍然不愿定居。在爱尔兰生活久了,流浪民族一眼就能认出来。女人们喜欢把皮肤涂得黑黑的,不少年轻女孩画着夸张的眼妆,坦露身体。虽然看起来前卫,但他们的价值观又相对保守,绝大多数人小学之后就没有深造,早早结婚生子。因为和主流社会隔离,他们经常有许多的社会和家庭问题,也曾经出现过家族中连接有人自杀的惨剧。流浪民族喜欢养马,他们经常驾着简易的马车在公路上飞速驰过。马蹄声声,讲述着他们在变动不居的大潮中,坚守自身价值的故事。
3月21日,饺子皮机加快了步伐。UPS一顿操作猛如虎,饺子皮机终于比预定时间早一天到达了目的地:都柏林周边的小镇布雷(Bray)和卢坎(Lucan)。布雷是爱尔兰威克罗(Wicklow)郡首府,一个非常美丽的小镇,有“爱尔兰的后花园”之称,爱尔兰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的名人,不少都在这里留下过足迹。这里有王尔德故居,以及《成为简·奥斯汀》等许多影视剧的拍摄场地。
都柏林南边的小镇,特别是沿海的,风景都很美丽。“卢坎”的爱尔兰语叫“leamhachán”,爱尔兰语是一种濒临灭绝的语言。一个单词里面有不少字母组合不发音,给学习者造成困难。爱尔兰的小学生都必须学习这门语言,但长大之后,许多人就会慢慢忘记它。除了教师和公务员——他们必须学会。我的大女儿学过四年爱尔兰语,我也跟着她学了一些话,“你好”是“haigh”,“再见”是“slán”,“老师”是“múinteoir”,“鬼怪”是“pucá”。我曾经考虑把大女儿叫成“Saoirse”,这是我喜欢的一个名字,但考虑到外国人很难读对,也就作罢了。对了,有些爱尔兰名字对以英文为母语的人来说也是一个挑战,不信你试试下面的名字:
Aoife
Siobhán
Gráinne
Meadhbh
Dearbhla
Caoimhe
Oisín
饺子皮机终于到达,受到了大家七嘴八舌的热烈欢迎。“选择什么时候开箱呢?”“第一餐饺子吃什么馅的?”“我们是不是要进入工业化时代了!!!”朋友们专门组织了一个小小的聚会,大家一起探索饺子皮机的功能。真是挺佩服她们,不仅成功搭起了机器、安好了模具,一举做出了饺子皮、馄饨皮,甚至还利用它的揉面功能,做出了呛面馒头!
“面粉往西走,遇到火,被烤成面包,烙成了饼。往东走,遇到水,被蒸了馒头、包了饺子。”饺子皮机往爱尔兰走,变出了馄饨、饺子、呛面大馒头。许多朋友说喜欢跟着我在朋友圈追踪饺子皮机的行踪,大概是因为饺子皮机的每一步,都凝结着我们对陌生世界的好奇心吧。人们在地球上迁徙,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落地生根。如今,饺子皮机带着人们对故土的眷恋,以及对美食的热爱安顿了下来。
以后,会有更多的故事吧?
作者简介:杨扬,现当代文学硕士,管理学硕士,编辑、记者、书评人。致力于挖掘生活和文本中的趣味性。著/译有《这辈子:1920-2020外婆回忆录》、《月光下的歌谣》等书。
作品来源:转自《贞观》
编辑:杨冰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