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子
七角井曾是丝绸之路新北道的一个重要驿站,在哈密以南200公里处。我一听说这个地名,就决定去那里。
七角井,原名黑风口,它位于天山山脉东段马尔塔拉山南侧。北与昌吉州木垒县、巴里坤县相邻,西临吐鲁番市鄯善县。
当年左宗室堂率领部队进疆时,就在七角井驿站留了许多兵。水不够吃,他便命人挖了七口井,士兵们叫七个井。后来便演变成“七角井”。
但也有人讲,七角井四面环山,形如盆地,若从空中鸟瞰,它的样子是七角形状,盆地中间地带低凹如井,因而得名。
为什么是“七”呢?就我有限的常识而论,我觉得可能是源自易经里的“七”, “七”是吉祥的数字,且能辟邪吧。
从上世纪30年代开始,中外考古学家们就在七井镇东约七八百米处和镇西10公里处,发现了 700多件细石器,内容相当丰富。
不过,历史学家照例把七角井的形成,归因于它在丝绸之路北道上的重要位置。
遥想当年,在这条千年的丝路古道上,那昂首向前行进的驼队,与商旅们的精神气质、容颜、情感是完全吻合的,他们把永恒的故乡安置在永不疲倦的驼背上,驼蹄踏破黄沙、灌木、草丛、野花顿时化成泥泞。戈壁从千年的死寂中醒转,呈现隐约滚动雷鸣般的震荡,仿佛是自然的律动。
初到七角井的人,都会感到一种强烈的不适应,似乎身上的水分少了,脸上的皮肤也干干紧紧的,在一些见惯了绿色的人眼里,会觉得七角井“风戈壁”的灰褐色太刺眼、太直倔。
哈密曾是内地进入新疆的第一站。公元三世纪,丝绸之路从敦煌转向西北进入新疆东大门哈密,经吐鲁番至喀什。这条线被称为丝绸之路北道。后来,在哈密以西200公里处的一个叫七角井的地方,开辟了一条经木垒、奇台、吉木萨尔、乌鲁木齐直通中亚的线路,它是草原丝绸之路最南的一条线路,被称为新北道。直到解放后,兰新铁路贯通前,这条新北道一直是新疆通往内地的主要通道。抗日战争期间,七角井还是援华物资的一个重要的“中转站”,负责接送各国援华的物资和接待往来的车队。
在这里的每个人一提起七角井,无不谈风色变。七角井是新疆著名的百里风区的重要地带。七角井风口与阿拉山风口、额敏老风口、达坂城风口并列成为新疆的四大风口。离七角井仅100多公里的“十三间房”,平均风速达9.2米/秒,堪称新疆之最。而七角井所在的这片戈壁滩,则人称“风戈壁”。
这些大风从来不会迁就每一样事物——风魔肆虐的时候,它将疾驰的火车掀翻,使奔腾的大河凝固,又将数吨的黄土卷到高空,整个世界阴暗下来,并彻底使人迷路——我曾经在我生活的南疆旷野里不只一次地目睹过这样的场景。它类似于地狱的仿制,使我陷入惊骇。
盐
七角井。多么像一个已退去潮水的大海。东天山周围的盆地深陷于风戈壁灰褐色的皱褶之中,又与逶迤而来的山脉交融在一起,像一只用厚厚黄沙包扎得结实却又皱皱巴巴的包裹,被送往时间种种可能的命运之手。一切似乎都是动荡不宁的,同时又有着一种恒久而深广的寂寞。
七角井真的有盐,盐在井中?不!它们深藏在东天山脚下灰褐色广袤的莽莽戈壁中,路途的遥远对应着时间的漫长……
我们的车一路颠簸着向大海的中央驶去。盐就在脚下。
沉碛的盐在戈壁黄沙的掩盖下,没有想象中的白。但那里的确有盐。
盐是大海死了的见证。
我翻遍史籍,没有任何记载或传说表明人是怎么发现这片戈壁中有盐的。是不是猎人打猎时发现动物常在这里流连,或者是迷途的羊凭着本能的嗅觉,嗅到了盐巴的味道把牧羊人带到了这里——我一时忘了问当地人。
曾经,新疆三高产业之一就是盐。盐,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山川之财”,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既“资育群生”,也是中央政府仅次于田赋的主要财政收入。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七角井盐业的兴起为当地人的生存铺开了一条道路,带动了整个哈密地区工业经济的发展。当年七角井的兴盛和繁荣至今还让许多人津津乐道:工厂、车间、住宅、学校,戈壁滩上连绵无尽的白色盐田……闻讯而来采盐人潮犹如大海的波涛汹涌而来……
于是,一个村庄出现了,一座小镇出现了。
在当地,盐工仿佛是苦役的代名词。当时驻留在七角井哈密盐化厂的采盐工,川籍的占七成多,甘肃及本地的占三成。为了七角井取之不尽的盐,这些外省移民,都无惧“风戈壁”的险恶气候,义无反顾地跨过“玉门关”,在七角井安了家。
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区别在这里有哪些人是原住民,哪些人是移民后裔。在七角井盐业兴盛时期,无论是外省人还是本地人,地区和籍贯已不再重要。有人真的发了财,而更多的人则是终年在盐田旁苦役劳作。
“凌晨,一抹曙色刚擦过东天山雪峰的脊梁,盐工们便成群结队地往七角井风戈壁中的盐田里走。他们走得很快,他们无法放慢脚步。一片片盐田经过一夜的积攒,卤水已经渗出来了。每个人都想在正午酷热的曙气还没烤干他们之前,多嗮出几方盐来。然后,等着风戈壁的暴烈阳光和干热的风将盐的水分蒸发后,就等着收盐了。”
这当然不是我亲眼所见,而是来自盐工的描述。
人类采盐,经历过一个从天然流出的卤水到掘井采卤的过程。卤水经过长时间的阳光蒸发浓缩结晶后,才能产出成品盐。由于哈密特殊的地理环境所致,七角井三面临山,形成了低洼的盆地,取的是天然流出的卤水盐。
七角井常年干燥,是新疆乃至全国蒸发量最大的地区之一。因而在当地,从卤水中取盐一般都是每年的6月至9月。
这个季节,七角井阳光充沛、温度高、风又大,所以盐水的品质最好,出盐率也高。
在酷热的夏季采盐,工作自然十分辛苦,盐工们终日奔波在一个个盐田之间, “风戈壁”中席卷而来的滚滚热浪常常在摄氏38度左右,采盐工的脊背上流淌的汗珠儿滴落在脚下的盐田里。
盐,的确是需要许多汗水才能换得。
盐工记得在盐田的卤水中取盐的情景:在6至9月酷夏,盐池像一块块梯田,镶嵌在东天山脚下荒蛮的风戈壁中。盐工们上身赤裸,下身围着围帕,脚蹬厚底长胶靴,手拿笨重的工具,终日在渗出卤水的盐田里劳作。一块盐田一般是挖一个2米长,1米深的坑,地下便会汩汩冒出温热的呈黄绿色的卤水,等卤水慢慢蒸发后,由黄绿色变成白色,开始结晶成一粒粒方形或菱形的盐,让人感到造物者的神奇。盐工们用木板仔细地把盐粒刮拢在一起,再撮到盐田旁,像砌砖一样砌成了一方长形的盐条,让日光沥去剩下的水分。
“这七角井地底下的盐自己会长呢。几辈子都捞不完。”他肯定地说。憨厚的笑容像盐粒那样饱满。
和许许多多盐工一样,正是这“几辈子都捞不完的盐”,让他在极度的酷热的夏日里终日劳作,一天就能挖出6-7方盐,年轻时也有一天可以挖20多方盐的时候。
“那时候,怎么那么蛮干呢?一点都不知道累!”
他说到自己的神情半是骄傲,半是怜惜。
他说,从卤水中挖出一方盐仅得6元钱,几十年来,七角井盐田的盐工们来来去去,换了一茬又一茬,从事这近似苦役般的繁重辛劳的生计。
上世纪80年代,七角井盐业处于极盛时期,方圆数百里的盐田一个挨着一个,错落有致,在荒芜的戈壁滩上铺展开来,有的盐田已渗出黄绿色的卤水,风吹水面,波光粼粼,温热的水汽蒸腾而起,云烟氤氲——有的盐田水分已经蒸发,池边的盐水凝结成了盐条,一方方洁白的的盐堆在广袤的戈壁滩上绵延,映着远处的夕阳、雪山,大漠,构成了极为壮美的地方风俗画卷,令人难以忘怀。
——那曾是盐业兴旺时的历史倒影。
位置决定命运
某一地理的修改力量不外乎天灾以及战争。最初改变七角井命运的,是上个世纪30年的一场灾难:那就是“七角井瘟疫”。
据当地人讲,1932年的春天,哈密西北的要道驿站七角井发生了一场看似无来由的、找不到染源的瘟疫。那还是马仲英第一次进入新疆时,他因为主要着眼在天山以北,天山以南的交通事务反而比以前更为繁忙。一些商贩为了避开战火,宁死也要踏上“风戈壁”。而七角井正是“风戈壁”中的标志性驿站。
当马仲英撤回河西,七角井由省军的杨正中部驻守。杨正中嗜杀成性,往往随便就将不顺从已意的商旅处死,然后胡乱埋在或扔在附近的沙丘中。在七角井的旅店前,有两根电线杆子,一度成了杨正中悬挂首级的旗杆。
这场传染性极强的瘟疫,正是因无辜者得不到安葬而生。以致除附近的百姓与过往的商旅,甚至驻军也深受其害。有歌谣曰:“前方开药方,后方把人扛。”
这一场灭绝性瘟疫持续了好几年,上个世纪40年代末,七角井开始慢慢衰落。
历史在一条直线上勾勒了自己的肖像,而最彻底的改变到(1962)年才出现:这一年,一条蜿蜒而来的大动脉兰新铁路开始逐段营建。(1969)年后全面贯通。兰新公路(1969)后也开始贯通。七角井从过去一个繁华的商道驿站,丝绸之路上地理经络中的重要穴位,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交通死角。七角井存在的意义已彻底改变。它沉寂了下来,像一块硕石遗落在过去的时光里,在历史变迁中承载着剧烈的磨蚀。
还是晴天朗日下,七角井镇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到处是废墟。一堵堵半倒塌的民宅,几乎一个不少的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了声音,哪怕是一声吠叫,一声小孩子的哭声。
七角井镇如同一座停摆的老钟静止在那里。带着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的符号都指向过去。
还是白天,我沿着一大排残恒断壁的小道没走几步,心里无端地有些害怕:到处是张大了嘴的门洞,断墙残壁,乱草没院,如果这时有一只老鼠或一只野猫窜出,准把我吓个半死。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们几个人带着相机在这连绵几里已近倒塌了的废墟中穿行,并非只想从其间求一点断碑坠简的趣味。一点也没有。
初春的寒风拐过破残的土墙,在透空隔栅的窗洞间呜咽。就在我举起相机正准备拍照的时候,我迟疑了:我应该凭感受还是知识?应该广角铺陈还是局部切入?我心头涌起了一个很复杂的感情——我想无论怎样,我都无法承载一个个破残暗沉屋脊下的沧桑史。
留守的人
七角井村距七角井镇只有2公里。
同样,也是一座空村。只有几个人在这里坐守他们最后的家园。空寂的村子同样的沉寂的近乎停滞,呈现出一种姿态,一种冷漠与遗忘的混合物,一种对世界的孤绝的拥抱,包含了不可理喻的拒斥感。
想当年,七角井最先显现的部分,是那些远道而来的、苦累不堪的商旅,用戈壁滩上的石头、土块搭建他们最初的摊铺、饭馆及旅馆。而后,使者往来,商队络绎,人喊马嘶……操各种口音、装束的人聚集在此。家园呈现。
现在,夕阳中一缕缕金色的光线映在破残的墙洞中,有一种蕴含在颓废时光中的烂熟之美。
如今的七角井村只有4户人家,9个人。我们找到张国志老人家时,老人正哄着羊群从生满碱草的戈壁滩上回来。
张国志老人在门口耇偻着腰,头发花白,颅骨向外突起。黝黑的面颊上布满深褐色的老斑。他像是有点怕光,我们在与他说话的时候,他眯细了眼,并把肩膀稍向侧转。
房子和人,究竟哪个更老?在他家里,坑梁弯曲,椽子已经焦黑,半袋粮食就在地上搁着,说明年迈的人对它们的消耗,里面装的是啥呢?包谷还是土豆?望遍整个屋子,都是一些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一些最细小的点缀物,在这里也是看不到的。生活在这里已简洁到了某种本质的程度。
张国志老人今年79年。还不到20岁的时候,他从河南南阳逃荒到七角井村,一眨眼的工夫,大半辈子时间留在了这里。
在他的记忆中,七角井村存在的时候,还没有七角井镇呢。
“解放初期还未通火车,从口里来乌鲁木齐的人都从咱七角井门口过,那时七条井的整个街道都是给过路人开的饭馆、旅社。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旅馆里住不下,就住在院子里,有床位的人住一晚收一块钱,没床位的人睡地下,五毛钱。
你们年轻人可能不知道,这里从前到处是国民党派出的机构,有飞机场、导航站和气象站呢。因为七角井是个交通要道嘛。一会儿我带你们去看这里的飞机场,还是抗战时期留下的呢。
你问我七角井衰落萧条是哪一年?我说不清,后来有火车和公路了嘛,去乌鲁木齐谁还走这条土路了呢?再后来,到了60年代,从口里来了大官和科学家,在七角井发现了戈壁滩地底下大量的盐、硝。村里的男女老少,除了给公社种地,就是拉盐拉硝,这样又几十年过去了。
这里是百里风区的重要地带,一年有100多天刮大风,以前刮的是土和沙,现在刮的是硝灰,风太大了,简直把人往死里刮。
从1998年起,哈密市的干部考虑到这里交通不便、不通电、生活环境太差,就动员全村里的人搬到离哈密市不远的开发区去。自己盖房子,种大枣和葡萄,听从那里回来的人讲,才几年的光景,去那里的人都盖起了大房子,日子都过得真是很不错呢。
“你咋也不去呢?搬到新开发区,那里有水、有电,每天还可以看电视,逛哈密城,你咋不去呢?”我问。
“我在开发区没有房子,得自己盖。我没有钱。再说我呆这也习惯了。我走了,200多只羊咋办?我要留下来管它们呢。每年卖掉一些,也还能换些钱。”
张国志老人笑了一下,表情淡泊、悠然。我一时无言。
如果你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几十年,忽又离去,那么多少会有一点怅然若失的感觉。故园保持着吸盘似的力量,你在那里度过的岁月,就像沙子一样在指缝间流走,悄无声息。在感慨它的消逝的同时,也许早已忘了曾经怀着怎样的心情消磨着时间,拥有和丧失,如同时光硬币的两面,享有它也就是磨损它。
只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老人一天天活到了现在,而且在这样的房子,活到年迈的人,神情都有些凛然森然,令人动容。
这东西是什么,我说不出来。
七角井如同一个乌托邦,因为老人的叙述而变得真实、清晰起来,或者说,他们的叙述正是通往乌托邦(七角井)的道路,因为它暗含着的正是永无终止的回忆。
整整一个下午,赵国志老人一边给我们吃炒瓜子,吃在火炉上翻烤的馍片,一边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窗外,初春的寒风拍打着窗棂。时间仿佛静止。坐在温暖的炉火旁, 我竟有些昏昏欲睡。
“村子里的人都搬走了,村子里都空空荡荡的,你不害怕吗?”
“怕啥?待了一辈子的地方,老得都馊掉了。每块石头都和我打招呼呢,不过,就是风太大了。现在村子里没几个人了,所以风也就更大了,刮风的时候,风在一个个门洞里窜来窜去,吹得呜呜响。”
老人坚持认为,以前虽说这里也刮风,但是风可没现在大,那是因为以前村子里的人多,把风都给挡住了。
也许是世界整个的修辞在变。它们正根据自己的需要组接成新的语义。年轻人纷纷先于老人们离去,去城里以及更为遥远的世界里闯荡,就像当年他们的父辈们远道而来,在七角井开始他们艰难的创业一样。新的文明点纷纷闪现,就像我们在夜晚看到的迷幻星空,难寻规律,永不重复。
而七角井最初的传奇已无关紧要,无人再去关注当它还崭新时人们那份激情和诗意,七角井作为曾经的丝路珠链上一颗耀眼的钻石已被人遗忘,成为东天山脚下风戈壁中一块不易觉察的石头,现世的人们已经再也无法牵到那遥远的绳头。
只有这些老人们,用年轻的目光打开缅怀之门,而后又以垂暮之年的仁慈之心注视它关闭。
或许,所有的文明都要衰落并最终消失。然而,对于那些至今驻守在七角井仅仅只要能生存就已很知足的人们,他们一辈子所执著的七角井的传奇故事,仍是一个令人牵肠挂肚的过程。
作者简介:南子,生于新疆南部地区,先后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花城》《天涯》《散文》《作品》《诗刊》《上海文学》《红岩》《清明》《西部》等发表散文、诗歌、中短篇小说及非虚构作品等。著有诗集《走散的人》,散文集《奎依巴格记忆》《蜂蜜猎人》,历史人文随笔集《洪荒之花》《西域的美人时代》,随笔集《精神病院:现代人的精神病历本》,长篇小说《楼兰》《惊玉记》,非虚构作品集《游牧时光》《游牧者的归途》《黑土流金》等十一部个人专著。作品曾获第三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第四届西部文学奖诗歌奖,第二届华语青年作家奖非虚构作品奖。
来源:专家推荐
编辑:王立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