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今
1
王国伟双手向下直伸,双膝半屈,像一株陈年老树,稳立于地面,专心一致地练马步。
这是舞狮的基本功。
在开始的阶段,王国伟只练了短短几分钟,便觉得地面好像生出了一股磁力,老是要把他的双腿往下拉,而当他顺势坐下去时,小腿既酸又累,好似跋涉了几公里路。然而,最近这几个月,经过了反复不断的练习,他站马步时,不但似模似样,而且,经久不累。
这时,锣鼓声响了,师傅宏亮的声音,从空地那儿传了过来:
“排练啦!大家快过来,各就各位!”
国伟收起马步,从腰际取出了小毛巾,拭去了额头的汗。
此刻,他的心跳得很快,仿佛要从胸腔飞跃出来了。每回听到锣鼓声响,他都兴奋得难以自抑,有时,他心跳的速度,比锣鼓声还来得急促呢!
空地上,敲锣的、打鼓的、合钹的,全都排好了架势。那个打鼓的,左右两手,各执鼓棰,一上一下,神气活现地敲着、打着;富于节奏的鼓声,把热闹的气氛快速地搅起来了。
这回,撑狮头的,是三师兄;跟狮尾的,是五师兄。
师傅比了一个手势,大伙儿都静下来了。那一头五彩缤纷的狮,静静地趴在地上。此刻的它,不像狮,倒像是一条冬眠的蛇。
师傅又比了一个手势。
鼓、锣、钹,齐齐响了。
狮子动了,一动,便精神百倍。明明只是纸糊布制的假狮子,然而,有了两个人在狮身底下灵活地舞动着,整头狮,便有了勃发的生命力。只见它忽左忽右地晃来晃去、忽上忽下地窜来窜去;然而,它并不是乱晃乱窜的,每一个脚步、每一次跃动,都与喧闹的乐声天衣无缝地配合着。
尽管对每一个舞步都了然于胸,然而,国伟还是全神贯注地看得津津有味。
这一组人练完了,又换另外一组,从头练起。原先那一组,组员纷纷换衣回家去了,只有国伟,还伫立不动。这时,师傅走了过来,对他说道:
“国伟,时候不早了,该回家了。”
“等我看完这一场,就走。”他露出了央求的表情。
“其实,依我看,你的功夫也练得差不多了。下一回有演出时,便派你上阵。”
他惊喜莫名地看着师傅,师傅拍拍他的肩膀,又说:“回家去吧!”国伟一边把目光恋恋不舍地粘在前面那支正在排练的舞狮队上,一边挪动脚步,准备回家了。
2
软弱无力的夕阳拖着迟钝的步伐在天边踯躅,重新换上校服的国伟,迈着轻快的步子赶回家去。
他和父亲两人住在红山区的两房式组屋里。
用钥匙开了门,父亲正坐在靠墙的木桌边喝米酒,吃油炸花生米。发黄的圆领短袖汗衫自腰际朝上半卷,露出了嶙峋的肋骨。
“爸爸!”
“嗯。”父亲轻轻点了点头,淡淡地说道:“饭菜我弄好了,都在锅里。”
国伟放下书包,朝厨房走去,边走边问:“爸,你今天怎么放工那么早啊?”父亲没有回答,只是“嗯”了一声。国伟掀开锅盖,里面盛着的,是他最爱吃的梅菜扣肉。
平常的饭菜,多数是国伟弄的,15岁的大男孩,对烹饪的兴趣,低于零点;他煮,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所以,总是简简单单地弄些能饱腹的东西,比方说,煎两个蛋,煮一碗方便面,草草吃过便算了。有时,父亲会把一些钱塞在他手里,叫他去买些有营养的东西吃,他却不舍得用,每一分每一毫都储存起来。
此刻,和父亲面对面地坐着,梅菜扣肉浓郁的香气弥漫一室。饥饿好像是前赴后继的海浪,呼啸着扑向他,他连眸子都长出了舌头,狼吞虎咽地吃。父亲看着他,脸上早来的皱纹一道一道怡然地舒展着;把一颗花生米放进口里,慢慢地嚼,嚼出了无穷的滋味。看他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问道:
“今天补课,为什么弄得这么迟?”
国伟不敢抬头看他,把一大口饭扒进嘴里,嘴巴塞满了饭粒,他含含糊糊地应道:
“老师赶课,教不完,拖延了下课的时间。”
不善于撒谎,一张脸,涨得通红。幸好父亲没有追问下去,他吞下了最后一口饭,把碗筷收到水槽去洗。
饭后,他在厅里做功课,父亲坐在他心爱的藤椅里,竖起脚,一只手习惯性地搓着脚丫,另一只手呢,夹着香烟,吞云吐雾。这个时候的父亲,好像飘离了现实世界,去到一个国伟无法进入的“国度”里,神情深沉得近乎阴沉。有时,国伟不免想道,父亲是不是偷偷地让灵魂出窍,飘去远方和母亲相会呢?
当然,这个想法,他不敢让父亲知道。
父亲从来不和他谈有关母亲的一切,他对母亲一点一滴的认识,都是向旁人打听的。母亲是和情人私奔的,一去如黄鹤。父亲永永远远地戴着一顶摘不掉的绿帽子。
由五岁至15岁这整个成长过程,他的世界,只有父亲。对母亲的印象,模糊得生不出任何爱与恨的感觉。尽管记忆里没有母亲的影子,然而,奇怪的是,他在三四岁时跟着母亲外出看父亲舞狮的印象,却鲜明得如同洗不去的胎记。
在醒狮团里的父亲,灵活如猴、勇猛如虎。他是醒狮团里的台柱,当表演三人叠罗汉而在高处采青时,父亲总是站在最顶上者。三个人叠在一起,像一根耸天而立的竹竿,唯一不同的是,这是一根活的竹竿,由三个“环节”衔接而成。只要一个环节衔接得不好,“活竹竿”立刻便会“喀拉、喀拉、喀拉”地断成三截。
每回看到父亲高高地站在上面时,年纪小小的他,总会紧张得不由自主地以双手捂住双耳;嘴巴呢,愣愣地张得老大,生怕父亲会突然“叭”的一声掉下来,跌得血肉模糊。可是,父亲从来、从来也不曾掉过一次。他双脚好似泌出了万能胶,紧紧地粘在第二个“罗汉”的肩膀上。双手撑着狮头,使劲地舞着、舞着。狮子的大嘴巴,还灵活地一张一合、一合一张,这时,鼓声、锣声、钹声都变得特别紧凑,国伟觉得自己随时都会紧张得昏厥过去。狮子的口愈张愈大,大大大大的,绕着由高楼垂下来那一大把新鲜翠绿的香菜以及系在香菜旁那一封红包嗅来嗅去;最后,以一个漂亮的姿势把香菜和红包一起采下了。在如雷的掌声里,高高地站立着的雄狮,以不露痕迹的方式变成了匍匐在地的睡狮。直到这儿,国伟激烈的心跳,才慢慢地恢复正常。
也就是在那个时期,舞狮这项活动,在他心田里长出了牢不可拔的爱苗。
每一回,都是母亲牵着他的手,和他一起看舞狮的,吊诡的是,他能清清楚楚地记得狮子身上每一道绚丽的色彩,可是,他竟记不起母亲究竟是长成什么样子的。在成长以后,他曾努力地回想,但是,再努力,依然还是想不起来;而他,并不认为这是一种缺憾。在他最需要母爱的日子里,母亲没有伴随他成长,母亲对于他,将永远只是一个陌生的名词。
母亲走后,给他留下了一个难以解开的谜团。
一向把舞狮当作第二生命的父亲,在母亲离家后,便狠下决心退出这个业余的醒狮团。
他不再舞狮,而且,还严禁国伟去学。
国伟进了小学以后,父子俩搬迁到红山区。楼下是一排店铺,国伟最感兴奋的,就是每年农历新年莅临的那段时期。许多店铺为了讨个好兆头,常常邀请附近联络所属下的舞狮队来表演。国伟跟在舞狮队后边,一连看上好多场表演,过足瘾头。
国伟真是太、太、太喜欢舞狮了,每回看到舞狮队员在舞动时,他的脚、他的手,也忍不住跟着舞动。
有一回,看完舞狮回家,父亲外出未归,国伟的耳畔,还清晰地响着锣声鼓声钹声,他从床上拿了一毯被子,假想它是狮头,把它披在头上,用手撑着它,一上一下地舞动着,口里还不绝地呐喊着,喊出来的声音,听在他自己的耳里,是鼓声、是锣声、是钹声。他越舞越起劲,由房间的一个角落舞到另一个角落,根本听不到他父亲开门进来的声音。等他意识及身边有人时,披在头上的被子,已被猛力扯了下来。他仰头上望,看到的是一张暴怒的面孔。这是一张非常熟悉、但同时又是非常陌生的面孔。寡言的父亲平日寡笑,他早已习以为常,然而,愤怒得整张脸扭曲成一团、暴怒得整张脸闪着青光的父亲,他却还是头一回见到。“爸……”他嗫嚅地喊道,然而,不等他开口说话,父亲却已抡起了藤鞭,狠狠狠狠地朝他扫过来。一下、两下、三下,然后,无数、无数下。下手很重,鞭影乱飞、咻咻连声。他发出了尖锐的喊声、狂乱的哭声,用手臂无助去挡那狂风骤雨般落下来的藤鞭,挡不了,他索性把头埋在臂弯里,任凭失去理智的藤鞭落在背上、身上。他撕心裂肺地哭,觉得自己好似一只丧家之犬;但是,野狗被打,至少还知道原因,他被乱鞭扫打,却不知缘由!他的哭声,充满了冤屈的悲恸。
父亲停下手时,屋子里还回响着他悲凉的哭喊声。刚才用来当作舞狮“道具”的被子,凌乱地扔在一边、皱成一团,像足了他此刻脑里的思绪。
父亲僵直地站在那儿,好一阵子,才弯腰把被子捡拾起来,放在床上。见他趴在地上,不肯起身,也没有去拉他。他哭累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周遭黑沉沉的,只闻到炸鸡的香味不绝地从狭小的厨房里飘送出来。
他翻身坐起来,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身上一道道鞭痕热辣辣地痛着。有人捻亮了电灯,给他递来了一条湿湿的面巾。他抬眼一看,是父亲。刚才被他乱鞭挥打的一幕,快速闪进脑际。他的眼眶,立马泛红,眼泪摇摇欲坠。
“抹把脸,来吃饭。”父亲语调温和地说。
他木木然地接过了面巾,木木然地覆盖在脸上,父亲把手搭在他肩上,说:
“阿伟,刚才是我不对,我不应该下手那么重。”顿了顿,又说:“我不喜欢你学舞狮,我应该好好对你说。”
啊啊啊,原来“舞狮”是他挨那一顿重打的“罪魁祸首”!平时,父亲的确不曾掩饰他对舞狮的厌恶,而他也曾清楚表明他不愿、他不要国伟去学舞狮;但是,国伟做梦也想不到,父亲对他学舞狮的反应居然如此激烈,几乎活活把他打死!
为什么呢?为什么啊!舞狮,不也曾是父亲生命里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吗?为什么会变得仇大苦深,势不两立呢?
国伟没有追问,他不敢问。父亲也没有说,不愿说。
“过来吃饭,好吗?”
父亲伸手过来扶他,他也顺势站了起来。
这一天,是年初三。父子俩在屋里默默地吃着丰盛的晚餐。除了炸鸡以外,父亲还煎了大虾、卤了鸭肉,还有国伟很喜欢的蚝油菠菜。
父亲吃得很少,但是,一直把肉啊菜啊拼命地往国伟的碗里塞,年方10岁的国伟,哭了闹了那么一大场,肚子饿了,但却完全没有食欲。他看着碗里堆得好像小丘般的食物,不知怎的,竟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父亲看着他,表情苦涩而又凝重,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这事发生以后,“舞狮”便成了父子间高度忌讳的一个话题。
自幼失去母亲的照顾,养成了国伟早熟的性格,他很少让父亲为他操心。在学校里,努力向上的他,是老师们的宠儿;回家之后,又把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是邻居们交口称誉的好孩子。
这样一个千依百顺的好孩子,只在一桩事情上偷偷地拂逆了父亲的心意。
他爱舞狮,他忘不了舞狮,上了中三以后,他偷偷地去学舞狮。
班上有两个同学是舞狮高手,起初,他以羡慕的心、以妒忌的心、以仰慕的心,静静聆听他们说起舞狮的种种精彩;接着,他以试探的心,向他们探询让他加入的可能性,他们都很热心地为他引路。
从那时起,他便在放学后随同他们去坐落于直落布兰雅区的“智勇醒狮团”学习舞狮,每周两次;也就是从那时起,这个老实乖巧的孩子开始向他至爱的父亲撒谎:
“爸,每个星期二和星期五,老师要我们放学后留下来补课。”
“嗯。”父亲点头。
每逢星期二和星期五,国伟总无法遏制心中的那一股兴奋,他的眸子闪着笑意、他走起路来轻快如风。唯让他忐忑不安的是父亲知悉真相后的反应,比方说吧,父亲今天出乎意料之外比他早回家,不常扯谎而又不善圆谎的他,便差一点露出了马脚。幸好父亲没有详加追问,否则,后果堪虑。想到这儿,国伟偷偷瞅了瞅坐在藤椅里的父亲,父亲双眼安详地闭着,好似已经沉沉地睡去了。
3
星期二。
国伟放学后,留在学校图书馆做功课。到了下午三点左右,才和班上两个一起学艺的同学搭车到“智勇醒狮团”去。
在公共汽车上,三个人兴奋地聊天。
“师傅说,下个星期六在加东区有人搬新家,庆祝乔迁之喜,请我们的舞狮队去助兴呢!”个子最高而学艺最久的陈永亮说道。
“你演叠罗汉,是吗?”另外一名个子较小、长着一张娃娃脸的何聪健问道。
“嗯。”永亮应道,语调里有着掩抑不住的得意:“说起来,叠罗汉是舞狮当中最有刺激感而又最具挑战性的。当罗汉,双脚要稳,双手也要巧。你站在别人的肩膀上,不但得设法平衡自己,还得学会凌空耍花招,有一定的危险性,丝毫分心不得。”
国伟正听得入神时,冷不防永亮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你在智勇醒狮团学艺有多久了呀?”
“半年啦!”国伟不假思索地应道。
“你知道吗,师傅老在我面前夸奖你哪!他说你学得很用心,又很有悟性,是非常出色的学员!上一回你在练习叠罗汉时,就表现得很好;师傅说有些人练了两三年,也没有你行!”
一番话,把国伟说得眉开眼笑。
的确,在学艺时,国伟是全情投入的,举凡敬礼、起狮、踏步、试青、采青、上交叉、中交叉、下交叉、登山、游街、叠罗汉,他都反反复复地练得纯熟。即连在梦中,也会一来一往、一上一下地舞个不停哩!
娃娃脸何聪健语带羡慕地问:
“国伟,这一回,师傅一定会让你上阵吧?”
国伟兴奋地点头:
“师傅告诉我,他会让我当狮尾。”
这天的排练,非常顺利,不到五点,便练完了。临走前,师傅对国伟说道:
“这是你的第一场演出,记住,要镇定,稳打稳扎。你素质好,舞艺棒,一定会舞得很出色的!”
在回家的路上,国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在辽阔的苍穹里张开双翅尽情翱翔……
4
王老爸把大大的塑料桶注满了水,抓一把肥皂粉在水里打成泡沫,然后,将染着油漆污渍的工作服浸入水里,用干瘪的手慢慢地搓洗着。
今天是星期六?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挂在壁上那个古老的大钟。下午四点了,国伟竟然还没有回来!
国伟第一次正式参与舞狮表演,不知道表现如何呢?
王老爸默默地想,嘴角不自觉地流出了一抹笑意。
国伟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而他,什么都洞悉于心。独生儿哪,又哪能不注意他的一言一行?况且,目前在“智勇醒狮团”授艺的锦窦教练,就是多年前同在一起学艺的师弟哪!
十余年前,当他活跃于大同醒狮团时,潘锦窦和孙武恭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那时,团友时常调侃地说道:
“王中林,便是林中王,孙悟空(孙武恭)来来去去地翻筋斗(潘锦窦),都翻不出林中王的掌心。”
王中林俨然以“武林盟主”自居,可惜可叹又可恨的是:这个孙武恭不但在后来翻出了他的“掌心”,而且,还结下了千年难解的仇恨。
王中林是天生的舞狮者。锣鼓声一响,他就完完全全地变了。
他变成了一头真的狮子。
他全身的血液都处在沸腾的状态中,急促的鼓声、嘹亮的锣声、清越的钹声,好像是一把把火,燃他、烧他、焚他;如果他撑的是狮头,那头狮子,霎时变成了林中之王,雄纠纠、气昂昂,一跃一动间,虎虎生风。倘若他是跟狮尾的,手和脚又轻灵如猫,进退回转,潇洒自如。如果他做的是罗汉,全身灵活如风,观众都还没有看清楚,他便连连攀过两个人,利落地站在最高处,神气活现地采青。当他人表演这环节时,观众往往会为那惊险百出的动作捏一把冷汗,唯独王中林,出神入化地把这项表演转变成美妙绝伦的艺术,他的两条腿,是沉沉的铅块,稳稳地压在第二个罗汉的肩膀上;他的两条手臂,是无所不能的魔术棒,指挥狮头、摆布狮头、耍弄狮头;花招百出,招招生动。观众全都看得心醉神迷、浑然忘我,等采青过后而香菜碎片犹如天女散花一样由狮子的大口纷纷飘落下来时,掌声雷动,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潘锦窦瘦削,身手敏捷,他没有王中林的悟性和天分,但是,一心一意爱着这一门古老的技艺,表演时全神贯注,所以,表现也超越他人。
三人当中,表现比较弱的是孙武恭。孙武恭个子魁梧,他喜欢练力,家中各种举重的器材一应俱全。他胸肌如铁、臂肌如钢。平日最爱在众人面前把上衣脱掉,弯起胳膊,让手臂与胸前的肌肉一节一节地突起,配合着那晒得油亮的古铜色肌肤,整个人好像是一座铜质的塑像。在众人半戏谑半认真的赞美声中,孙武恭满怀得意地发出了呵呵的笑声。
他爱舞狮,但是,心不够专,表演时,一双眼总是极不安分地瞄来瞄去,看观众的反应。
他这双轻浮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时候把喜莲的魂勾走的呢?
事情发生以后,王中林曾多次苦苦追忆,但是,每次回想,脑子却是一片茫然的空白。也许,问题的症结只在于他太信任他们了。他信任他舞狮的好伙伴孙武恭,他更信任他疼爱的好妻子洪喜莲。
偏偏这两个他所信赖他所疼爱的人,一起背叛他。他们双双私奔,而且,奔到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武恭当上航海员,把喜莲远远地带走了。
这个打击,使他几乎一蹶不振。
他酗酒,酒后的世界,朦胧而不美,他尝试在那混沌一片的世界里忘却这份摧心的痛苦,但是,酒醒以后,痛苦却化为尖尖细细的玻璃碎片,插满了他整个心房,偶尔触及,痛不可当;不动它时,痛楚依然常在、长在。
好友把绿帽送给他戴,妻子呢,留下一个五岁的孩子给他。
这份耻辱,永世难忘。
有一个晚上,又再喝酒。
五岁的孩子,懂事得叫人心疼。白天,邻居帮忙照顾他,他不哭不闹;晚上,父亲把他领回来,他看着父亲喝酒、醉酒,看着父亲喃喃自语,也不干扰他,自己拿了一辆玩具小车,趴在地上,静静地玩;玩累了,便上床去睡。
这个晚上,王中林胸口实在痛得厉害,酒喝得比平时更凶、更猛、更多。醉意朦胧时,突然看到一双眼,弯弯的,薄薄地敷着一层水光;亮亮的,盈盈地罩着一层笑意。咦,这分明是喜莲的眼啊!每回舞狮的时候,知道有这样的一双眼睛紧紧地瞅着他看,他总是舞得特别起劲、特别用心、特别投入。他盯着那双眼,然而,奇怪,那双眼的焦点不是对着他的。他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看,眼里的笑意、眼里的亮光,全都没了。再揉、再看,嘿,原来那不是喜莲的眼睛哪!这是一双男人的眼,眼梢稍稍向上飞斜,似笑非笑的,里面盛满了一种情欲的挑逗。他的记忆,好像拼图一样,慢慢地拼成了一幅完整的图画:图画里有三个人:他、武恭、喜莲。那个周末,连续表演了两场舞狮,两场都非常精彩。王中林很是兴奋,买了酒、买了卤猪杂,邀请武恭回家畅饮欢叙。喝得薄有醉意时,中林突然觉得胃部翻腾,急急起身上厕所,想要呕吐,但却呕不出任何东西。从厕所出来,他瞥见喜莲站在桌边,与武恭对视,两双眼都在笑。喜莲的手握在酒瓶上,而武恭的手,则搁在喜莲的手上面。看到他,武恭的手立刻移开了,喜莲低头为桌上的空杯添酒,双颊绯红。性子耿直的他,看到这暧昧的一幕,心中隐隐泛起些许异样的感觉,但是,由于当时薄有醉意,却也没有深究。几天过后,两人便失踪了。这两个浑球!他大力地拍了拍桌子。眼前那一双眼睛,飘过来、飘过去,一忽儿是喜莲的、一忽儿又变成是武恭的,含笑的、含情的,相互交缠。浑球浑球浑球!居然在我面前打情骂俏!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伸出粗壮的拳头,用力向前挥去。这一拳,着着实实打中了对方,对方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哭喊。还哭哪,还敢哭哪!他又挥去一拳,这一回,哭声更是尖锐了。我打,我打死你!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那一双眼,突然随着哭声飘到老远的角落头。他扑过去,扑不着,整个人摔了一跤,绊倒在地上,他试着爬起身,试了好几次,都不成,他颓然倒在地上,昏睡过去了。
次日醒来,头痛欲裂,完全记不起前一天晚上的事了。孩子,没在身边。他将目光在屋里梭巡一遍,这才发现孩子绻缩在房间一隅。
可怜的孩子。他的心,被一股突发的温柔抓住了。他走过去,蹲下来,想把孩子抱上床去。然而,目光才一触及他的脸,王中林便倒抽了一口冷气;啊啊啊,孩子脸颊肿若发酵面团、两只眼睛下方也有一大团瘀青。
发生什么事了?他骇然惊问。
孩子醒了。左边的眼,肿得太厉害了,完全睁不开来。右眼勉强撑开了,一看到他,如见鬼魅,连滚带爬地远离他。
他明白了。是他,是他在酒后出手重伤自己的孩子!
他蹲在那儿,看着五岁的国伟。国伟蹲在另一个角落头,也在看他,细瘦的身子,簌簌地抖着。
他不敢走过去,怕吓着他。
“阿伟。”
他温柔地唤他。
国伟没有应,两只眼睛,一只极大、一只极小。大的那只死命张着,像圆亮的铜币;另外一只呢,细细地眯成一条缝,样子诡异如鬼魅。
王中林看着看着,突然的,喉咙格格作响,他吞了口唾液,想把那个声音压下去,但是,不行。声音从喉咙曳了出来,乍听好像林中野狼在嗥叫。呵,此刻,这个年轻的汉子,对着刚满五岁的稚子,竟难以压抑地嚎啕大哭!
那一次以后,他便把酒戒了;更正确地说,他把烈酒完全地戒了。现在,他只喝那淡若开水的米酒。
他认命了。不再信任女人,决定独力把孩子抚养成人。
舞狮,变成了他体内的一块癌,一看到它,立刻便会联想起那一段魑魅魍魉般的黑色经历。在痛苦最深的时候,他甚至愚昧地想道:
“当初倘若不参加醒狮团,也许便不会种下今日的恶果了!”
他退出醒狮团。壮士断臂,想必用的便是同样的决心。唯一的不同是,壮士断臂,心中无恨,而他,是有恨的。明明知道这种恨意没理由,而且,不正常,但是,他无法遏制。
在孩子成长的过程里,他很少动用藤鞭。偶尔孩子顽皮,他也只是责骂几句便算了。然而,有一次,为了孩子在房间里模仿舞狮的动作,他重重地挥鞭打他。
他刻意要舞狮成为他和儿子生命里的“绝缘体”。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国伟偷偷到“智勇醒狮团”报名为止。
5
是潘锦窦拨电话告诉王中林的:
“你孩子今天到我们学院来报名学舞狮。”
王中林好似突然被人在胸口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看样子没有通过你这一关吧?”性子直爽的潘锦窦单刀直入地问:“我向他讨家里的电话号码,他吞吞吐吐地不肯给,说有什么事由同学转告便可以了。”
回忆的轮子急速飞转,王中林想起了,国伟的确曾经告诉他,他得留在学校参加补习班,万万想不到,那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王中林心中有一团难以解开的乱线。这些年来,一直把舞狮列为王家一项“非法活动”,国伟也清楚地知道那是一个“地雷区”,绝对逾越不得。现在,国伟竟背着他去踩那危险的“地雷”!难道说,国伟的血液里,果真流着“舞狮”的遗传因子,使得他完全无法抗拒舞狮的诱惑?
“老王啊,我觉得你也实在固执得不像话。当年你执意退出醒狮团,我就觉得你很傻……”潘锦窦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别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却连自己最喜欢的活动也牺牲了。你要看清楚,对不起你的,是人,是没有良心的人,不是那头纸糊的狮子!但是,你却把舞狮看成假想敌,没完没了地恨了那么多年,依然还不依不饶地继续恨!”
如果潘锦窦十年前对他说这一番话,他一定会把电话连同友情一起甩掉的,然而,现在,他却化为一座沉默的山,听对方继续说下去:
“有人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咬你的蛇,快快活活地爬到老远的地方自寻乐子,你呢,却自我虐待地恨井绳,恨了十年还不够,现在,居然还想把这种不正常的恨意延续到下一代去,你自己想想,公平吗?对你自己公平吗?对孩子公平吗?”
挂了电话,王中林认认真真地自我反省。的确,这十年来,他一直都错误而愚蠢地恨舞狮。仔细地分析自己的心态,这样的恨,是存着很深的恐惧的。
他怕。
他怕的不仅是触景生情而已。
喜莲和武恭双双私奔后,他在情绪极端紊乱的情况下退出醒狮团,过了一段痛苦不堪的日子。好不容易挣脱了那一场黑色的噩梦,他企图把舞狮连同丑恶的记忆一起埋葬掉。然而,“痛苦的记忆”能被“时间的泥土”埋掉,他心坎深处对舞狮却仍有一份无论如何也甩不掉的眷恋。有一天,孩子的校服脱线了,他去橱里翻找针线盒子,无意中翻出了一套圆领短袖的汗衫与黑色的长裤。锣声、鼓声、钹声,立刻齐齐地在他的心中响起。他觉得他的血液沸腾了,他迅速地换上了那一套衣服,还在腰上系了红带,按照心中乐声的节奏起步,但是,但是啊,他发现自己举足乏力,更可怕的是,那两双含笑与含情的眸子,一直在眼前飘来飘去。他颓然坐下,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完了。那一段丑恶的记忆,彻底“腐蚀”了他舞狮的能力。
所以,他恨。
现在,认真思考潘锦窦的话,不知怎的,他不但不以为忤,反而生出一股淡淡的兴奋。
他对舞狮的爱、他的天分、他的潜能,已经源源地、悄悄地流进了儿子的血液里了。在不久的将来,国伟可能会青出于蓝地在舞狮的天地里大放异彩哪!
他一边默默地喝着米酒、一边喃喃自语:
“好吧,让他学,就让他学!”
就这样,他让国伟“偷偷”地进了“智勇醒狮团”,并在这个星期二的中午,有了第一次正式的演出。
国伟是在傍晚时分回来的。一张瘦瘦的脸,浮着一个胖胖的笑,两片嘴唇都没能抿得住。
王中林一看,心中巨岩立刻“咚”的一声落了地。他知道,国伟这一次的演出,肯定是成功的。
国伟睃了睃专注地喝着米酒的父亲,父亲并没有因为他迟归而脸露愠色,更难得的是:父亲也没有追问他迟归的原因。
他舒心惬意地走进狭隘的洗澡房,蹲在盛满水的塑胶桶旁,愣愣地出神。
刚才的表演,为他赢得连连的喝彩声。乐声一起,他便浑然变成了狮子的一部分。前进、后退、起立、下伏,转折、跳跃、扭舞,他都和狮头配合得天衣无缝。
事后,师傅对他说:
“国伟,你是有天分的。你加把劲练习,下次演出,我会给你机会演叠罗汉的。”
啊,演叠罗汉!这是多少舞狮者的梦啊!他傻兮兮地对自己微笑。
这时,有人轻轻地叩了叩门,门外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国伟,洗澡干吗洗那么久啊?”
“快要好啦!”
他用水勺舀起水桶的水,由头顶飞快地淋下,冲掉了黏糊糊的汗水、也冲掉满身的汗臭;冲不掉的,是凝在脸上浓浓的笑意。
自洗澡房出来,他神清气爽地问:
“爸,今晚你想吃什么,我去煮。”
“不必啦。”爸爸说:“我们今晚出去吃。”
他这才注意到,爸爸早已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裤,坐在他心爱的藤椅里等着他。
父子俩乘搭电梯下楼,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父亲一直喜欢喝米酒,米酒的味道,淡淡的。虽说是酒,味儿却又不似酒;说它不是酒,它分明又是酒。初喝时,不喜欢,但是,喝得多、却发现有一股若即若离的香味在那颜色澄清的酒液里绕来绕去。慢慢地,便爱上了它。
国伟与父亲的感情,像足了米酒。
淡淡的,然而,在这一份清淡当中,却又蕴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味。
父亲寡言、寡笑,国伟年幼时,怕他;年龄渐长,他慢慢体会到,寡言寡笑而性子严肃的父亲,内心深处其实是蕴藏着一份深沉而又深厚的爱的。母亲离家后,父亲一直没有再娶,和他两人过着相依为命的日子。父子交心倾谈的时刻不多,但是,彼此的关系就好像屋子里的桌子和椅子,缺一不可。
离开他们住处不远,有个熟食中心。这晚,国伟发现父亲兴致出奇的好,他点了海鲜炒面、烧鸭、卤猪杂,还买了一瓶黑啤酒。把食物频频堆到国伟的盘子上,父亲连连地说道:
“吃,多吃一点;你在发育呢,不多吃点,是不行的。”
国伟饿了。鸭肉香嫩,卤猪杂香滑,炒面香软。他狼吞虎咽地吃,吃着吃着,突然百感交集——平生第一次,他发现自己和父亲之间,横着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他心中有骄傲,但是,他没有分享的勇气。他有了梦寐以求的表现,但却听不到父亲的掌声;明明是大家交口称誉的荣耀,但却得对父亲隐瞒实情。为此,他觉得寂寞、无奈而又凄凉。他一向诚实,然而,最近却撒了一连串的谎话,万一、万一父亲知道实情而暴跳如雷,他也许跪地还无法取得原谅。为此,他觉得愧疚、不安而又惶恐。
默默地喝着黑啤酒的父亲,对于国伟瞬息万变的内心世界却一无所知。
6
一连几夜,国伟都兴奋得辗转难眠。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师傅是这样对他说的:
“国伟,你是天生的舞狮者。下周六宏茂桥有一家三层的百货商店开幕,邀请我们去舞狮,我让你参与叠罗汉的表演。” 对王中林,潘锦窦是这样说的:
“老王,你儿子老是以为你坚决反对他舞狮,你可知道他的心理负担有多重吗?现在,我要让他当罗汉了,你趁这个机会来看看他的表演,一方面让他知道你已经对他开了绿灯,另一方面,你也可以看看我调教徒弟的功夫呀!”
实际上,王中林早有此意,一听便点头。两人都同意事先不要让国伟知道这项安排,给他一个惊喜。
那日子,终于到了。
国伟非常、非常的紧张,四周一片喧嚣,落在他耳里,却是一片死寂,即连空气,也变得十分黏稠。
鼓击、锣敲、钹响。
国伟觉得有株火苗从心底蹿了出来,火苗愈蹿愈高、愈烧愈猛,他的整颗心、整个人,都熊熊地燃烧起来了。这时,他忘了紧张、忘了不安;此刻,他已经化成了一头狮,一头燃烧着的狮子。
舞狮的高潮来了。
这时,国伟的两只脚,生出了爪子,紧紧地箝着别人的肩膀。他的两条手臂,像上了发条一般,托住狮头,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舞,舞舞舞,舞出了澎湃的节奏、舞出了充沛的活力。他舞呀舞的,舞得忘我、舞得尽情,那一束绑着红包的香菜就在眼前晃来晃去,这只燃烧着的狮子,好似猫戏老鼠一般,欲迎还拒。它绕着香菜嗅吸、打转,像一头顽皮而活泼的狮子在把玩一样新奇的玩意儿;也像是一头馋嘴的狮子,在好奇地审视已经到了嘴边的猎物。戏耍够了,狮子张开大口,把“猎物”一口吞下。
如雷般响的掌声铺天盖地。
国伟高举狮头,双目俯瞰,下边黑压压的都是攒动的人头。每一张脸,都高高地仰着,突然、非常突然地,有一张很熟悉的脸孔像电光一样闪进了国伟炯炯发亮的眸子里……这张脸,仰得比谁都高;脸上的那双眼,睁得比谁都大。
父亲,那是父亲。
国伟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其他的脸庞、其他的眸子,都隐没了,视线里只剩下一张脸、一双眼。那张脸,对着他;那双眼,看着他。猝不及防地,圆圆的脸和圆圆的眼,都幻成一圈圈的鞭影,气势汹汹地向他挥了过来、兜头盖脸地朝他扫了过来。国伟心胆俱裂地狂喊一声,急巴巴地伸手去挡那层层叠叠、密密匝匝的鞭影,整个人,就从上面摔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时,他听到了竹竿“喀拉、喀拉、喀拉”地断成三截的声音……
作者简介:尤今,原名谭幼今,为南洋大学中文系荣誉学士。曾任职于国家图书馆和报界、也曾执教于中学和初级学院,现专事写作。迄2022年为止,尤今已出版小说、散文、小品、游记等203部(98部在新加坡出版,另105部作品分别在中国内地以及马来西亚等地出版)。
来源:新加坡作家协会
编辑:王立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