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芳
平遥古城以“古”之风韵,从容地占据了人们的视线,又以“城”的坚固,代替了史书的诉说。它雄踞在汾河之畔,带着西周以来浩荡的历史尘烟,与所有的现代化城市改造之后高楼大厦的冰冷“遥”遥相对,它们是一组鲜明的对照,也或者,古城是新城的镜子,映照出迈向工业化社会的先进与千篇一律。老旧的物事总是带有时光的沉淀,古城的色调是“平”和的,是温暖的,是繁华的,无论谁来,都只能和它融为一体,而不是突出或超越。
现存的城,筑起于北魏太平真君年间,隋唐、五代、宋元明清,往事越千年。千年里城楼雉堞依旧,故事却风云变幻。若能指点江山,便从平遥出发,向任何一个地方走去,你都会遇到平遥人,现实里是,故事里是,史书中是,平遥人在千年行旅中,超越了时间的距离,跨越了空间的障碍,用足迹和智慧织出了一张网,这网密密匝匝的,却又低调而扎实,他们微笑着在这网上织了四个字“天下平遥”。
- 时间篇
几百年前,大约十七世纪后半叶,平遥人挑着货担,背着行李,离开了家。走在路上,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回望着平遥的家,那个家,是他们呼吸过的寄存着他们祖先和自己躯体的土地,但是那个家也贫瘠,碰上荒年,便无以为继。望一望,便不再回头罢,他们得去找个营生,养活一家人,他们得攒起黄金白银,修筑自己的高墙大院。梦想总是很美的,即使路途上千辛万苦。跨越过一条条河流,翻越过一座座高山,躲避过一次次战争,他们朝向他们心中的理想,尽管这理想的别名叫财富。
贫穷是巨大财富的孕育者,他们背井离乡的出发,其实是最简单的缘由:生存。
他们不是首创者,在他们之前,已经有许多平遥人在十四世纪后半叶,借助着明王朝解决战争需要而实行的“开中法”,赚了个盆满钵满。三百年前的先人们,游走在战争边缘,游走在明朝与蒙古和女真这两个民族的博弈间,小心翼翼地、察颜观色地,财富在增加,以物易物的本事和经验也在叠加。
先人们游走的就是长城和等雨线的位置,从东向西,横穿山脉、河流、沙漠、草地。总会有商机可寻的,于是,十七世纪的平遥人继承了先人的经验,踏着先人们的步履继续游走,他们的眼里不再盯着东北,而是向西而去,跨过一重重险隘,翻过贺兰山脉,来到了山右地区。
彼时的山右,有沙漠,也有草原,贺兰山是它的屏障,并没有被战争破坏得太厉害。就在康熙十六年(1677年),固始汗之孙和罗理率领和硕特余部从新疆迁徙,途经青海大草滩,移牧到这里。1697年,正式设置了阿拉善和硕特旗。
此前的阿拉善,也是人类的发祥地,至今还有岩画昭示着久远。秦始皇一统天下,36郡这里是北地郡,汉、三国、晋、北朝,这里是西海郡,唐为安北都护府,历经西夏王朝之后,元明两代在中原与少数民族的抗争中摇摆,直到清朝。
此前的平遥,秦属太原郡,东魏、北齐、北周、唐、北汉、金元明清,王朝迭变,历经介州与汾州之辗转。
和硕特部族的定居是商机,他们的一应生活用度就是平遥人眼里的光,平遥人眼睛很毒。
平遥人结伴在阿拉善政府驻地紫泥湖地区驻扎下来,修房盖屋,经商易物。两个本不相交也不相邻的地域,就这样而有了牵绊。和硕特民族结束了游牧生活,平遥人有了与先人不同的好去处。这一牵绊从1677年算起,恍惚就是300年的年月。
他们在这里先开办了“祥泰公”商号,“祥泰公”结束后,1723年又开办“定远堂”和“祥泰隆”,“定远堂”倒闭后,“祥泰隆”继续经营。每一件事,都要经过试错的过程,平遥人也是在不断的试错中,逐步走向成功。
雍正九年(1731年),阿拉善旗郡王阿宝在参与对准噶尔部噶尔丹的战争中屡立战功,清王朝赏定远营为阿拉善和硕特旗札萨克多罗郡王阿宝的驻居之地。阿拉善开始修筑定远营,定远营旗政府迁住定远营,定远营由此成为阿拉善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祥泰隆”随之移至定远营,机遇来了。
当年一起来到紫泥湖创业的平遥人里,有西赵村的董显、董应和父子,他们父子在紫泥湖开办了一家“源泰当铺”。当铺可存银可放贷,低走高开,获利滚滚,如此他们在自己的平遥故乡,用砖瓦修建雕花大屋,平遥城里,他们也开了商铺,如鱼得水,风生水起。
如是又是百年。
“祥泰隆”虽有商业机遇,却因经营不善,导致资不抵债,“源泰当铺”吞并了“祥泰隆”,当铺资金全部注入“祥泰隆”,当铺不在,“祥泰隆”牌子仍在,人员改弦更张。
这时,接手“祥泰隆”的是董氏后人董得峰。这一年,是1821年,董得峰54岁。
董得峰生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他出生时,董氏的当铺已在阿拉善坐稳地位。他在嘉庆年间例授正六品千总。千总是武官,明朝开始设立,可以带兵,可在清朝时,已经不能带兵,只是个官衔。董氏家族不知道董得峰如何可授千总,是捐?是考?不可稽。他们也不知道董得峰何时从平遥出发去了阿拉善。
董得峰把管理权传给儿子董振镛,董振镛传子董翰昌,董翰昌传子董枢,董枢传弟董梿。
代代传承,董家在阿拉善经营“祥泰隆”一直到1955年,走过了134年的时光。
百年又百年,董家从董显始到董梿止,在阿拉善地区经营出了一个商业帝国。他们借助商业票号之势,借助平遥人共同创出的商业氛围,在阿拉善与牧民、与王府拓展出鱼水关系。他们兢兢业业,他们诚实守信,他们宽宏修身,他们豁达悲悯,他们不计眼前得失,义字当头,下有牧民喜欢,上有王府保驾,“祥泰隆”力压群雄,驰骋阿拉善18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影响了阿拉善经济三百年。
董家人身在阿拉善,魂在平遥故里,可足迹并没有停步于此,他们在北京、上海、天津、兰州、南京、重庆、汉口、成都、张家口、包头、归绥、西安、宝鸡等地设立分庄,派驻代理人,他们在宁夏设立了“隆泰裕”“广发隆货栈”,和其它商号一起掌握着宁夏的经济命脉。董家的版图网,当真是伸向了全国,形成他们自己的天下。
平遥的董家只是一个代表,还有许多许多的商号、票号,都是从平遥走出去的,他们用自己的一双脚和无数双布鞋丈量了天下。
他们祖先走的时候,还曾眷恋过家,他们的后代再出去时,已不再回望,他们雄姿英发,胸有千壑,站在别人的土地上,他们长袖善舞,他们舒皓腕、展智慧,把天下的财富搬回家。
百年又百年,他们创造着独属于他们的时间传奇。
当然,他们都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凋谢了,他们创造的梦境渐渐消失和黯淡,但他们把经商的才能和胸怀天下的格局留给了后人。
这在外的平遥人,他们心中的平遥,是古城的每一垛堞口,是古城里生活过的让他们自豪的先人,但他们却生活在别处,同他们的祖先一样,想把天下财富搬回家。
平遥人,在天下行走,他们货通天下。
- 空间篇
平遥古城,有城,有墙。
城,是砖和土,浇铸着人的期盼和信念夯出来的。从北魏伊始,风雨剥蚀,刀剑无眼,也已飘摇到今天。时代坏了明代修,清代不安全了就加固,马墙立起来,翁城圈起来,3000个垛口,72座敌楼,一日日成为风光。人们在这样的城里,一代代繁衍,一辈辈辛劳,也与城外实现着抵抗与交流。攻城才能略地,总是因为战争和掠夺,才有了城池,当冷兵器的光芒减弱,人们载回财富,马蹄踢踏箭簇冷硬时,人们蜷缩在城内,渡过一些兵荒马乱的岁月。
墙,是中国历史一个强大的意象,它是单调的,强硬的,向世人展示自己的功能。人类渡过了茹毛饮血的时代,墙就立在人们身边了。小到一个家,要有院墙,大到一个国,建有长城,长城是巨大的墙,而古城更大意义上是围成一圈的墙,在历史上执行着护卫的使命。也只有和“平”年月,跨过时光“遥”远的距离,这墙才以审美的态势出现,且以审美的功能换回财富。
这城这墙构成城墙的高大结实,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墙内人,抵触着却也向往着墙外,城外人,好奇亦追踪着城内。
这强大的意象在千百年的光景里,挡住了蒙古骑兵的袭扰,挡住过农民军的攻占,挡住过日本兵的破坏,墙砖上的斑驳履痕也是丰功伟绩,人们没有忘记这城这墙,却也得在满目沧桑之后,再去欣赏残缺美。
城内都是四合院,这凝聚了先人智慧的民居形式应该是古城的主流,可在很多很多的城市却已不可寻了。一座座院落疏离出街巷,如今,徜徉在这街巷中,时间停息了,幽幽远远的,心头都是安宁和旧时的温暖记忆。那些纷争和计较、勾心和算计、权利与金钱,零落成泥碾作尘。偶尔也见繁华,叫卖声歌唱声叹息声,人声鼎沸,此起彼伏,可当这喧哗扔进千年历史中,它便会稀释,我们不会讨厌它,只觉得亲切。
你若是请了导游,她们一定把你带到日升昌去,当然,也必须到日升昌去。
平遥人走得太远了,日益延长的商路上,日益扩大的商业往来中,那最是脆弱的肉体难以承载金银铜这硬通货的重量,难以承载战争带来的风险,也难以承担请镖局解运现银的负担。
难题横亘在前,怎能阻挡平遥人的脚步?
在繁华的京都,平遥西达蒲村财东李大全的“西裕成”颜料分号设立于此。察觉问题,解决问题。掌柜雷履泰借鉴古代“交子”“飞钱”的经验,综合分析镖局、钱庄、币局、典当等行业经营金融业的利弊,请示了财东李大全,率先于清道光三年(1823年)将“西裕成”颜料庄改为“日升昌”票号,雷履泰是第一任大掌柜。“日升昌”在一日日的探索中,创立和完善了一整套管理办法和经营模式。
日升昌出世时,远在阿拉善的“祥泰隆”已经开办100年,董氏后人刚刚将当铺资金注入“祥泰隆”,也只有2年。日升昌为很多个立在大江地北的商号提供了融通方便,以这种轻便的票据纸张支撑着平遥人在外继续扩张。
站在日升昌票号的院子里,古旧的窗棂门扇都是带有那些远行人的气息的。雷履泰的画像挂在最显眼的地方,他是开创者,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总是该被铭记。他们拿出的票据,让人大吃一惊,那样的纸张,那样用小楷写出的隐密的暗语,并没有多少人能破解,今天看来都是那样费解,那一项项的防伪标志让人叹为观止。薄薄一张纸,竟然是神机妙算,竟然是商业机密。
平遥人最是聪明,日升昌二掌柜毛鸿翙脱离日升昌,办起蔚泰厚、蔚丰厚、蔚盛长、天成亨、新泰厚五联号,随之,乾盛亨、谦吉升、其昌德、云丰泰、蔚长厚、松盛长、祥和贞、义盛昌、汇源涌、永泰庄、宝丰隆、永泰裕等一批票号,在西大街、东大街、南大街相继成立起来。那时节,平遥城里鞭炮声起起伏伏,那些财东、掌柜都是一领长衫、文质彬彬地站在自家门口,迎接东来西往的客商,店小二跑得比贼都快,“恭贺,恭贺”的声音响彻云霄,抱拳作揖的样子成为标准姿势,一个票号帝国诞生在平遥。
这雄浑的旋律总是让人震惊的,念兹在兹,清王朝建立之初,这些商人们就帮助他们获取生活资料和情报,如今票号帝国又是这么强大和通达,官方乐得把官饷、军饷、赈银、税银交给他们去办。他们不仅由此走向全国,而且由此走向日本、朝鲜、英国、美国、俄国、德国等等,那时的平遥是一个大大的平遥,是从古城向世界延伸的无数根触角。
那时,持有票据的已经不仅仅是平遥人,认票不认人,只要票在手,便可在世界流通。
那一年,道光皇帝曾笑着说:好一个日升昌,还能汇通天下哩!皇帝自然金口玉言,汇通天下成为金玉其外也金玉其中的商业版图。
自此,汇通天下。
平遥人靠自己赢得了自己的富贵和尊严。
站在这些清清淡淡的小巷中,不想打问太多,也就无法对当初的每一个票号对号入座,但,这不要紧,要紧的是回想往事,得向“汇通天下”的平遥和平遥人致敬。
往事轮回,风云迭变。辛亥革命的浪潮刚过,抗日战争爆发,在这时代变局中,金融革新的步伐加快,平遥人还未从变局中清醒,属于他们的时代便过去了。曾经的汇通天下抵不过时间的侵蚀,而古城以石头和夯土的坚硬超越了时间。
顺着这些悠远的街巷,就着阳光的抚慰,再走一走吧。文庙阔朗地立着,武庙还在修缮,县衙里回响着旧时维持世间秩序的回声,一切都是千万个灵魂在交谈,操着五花八门的语言。
站在城墙上,手搭凉棚,房屋的挑角飞檐,庙宇的庄严肃穆,人流的穿梭不息,都在眼底。却原来,历史不借助我们说话,而我们此刻说出的话,写下的字里,已经包含历史的声音。
一座城,就是一个天下。
一段历史,就是一个世界。
历史远去,两个年份进入眼帘,1986年,平遥古城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历史文化名城,1997年,平遥古城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一朝定名天下知。
天下人慕名而来。
作者简介: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协会会员,《黄河》杂志编辑,《映像》杂志副主编。已发表作品百万字,出版长篇纪实《天地间一场大戏》、散文集《沉吟》《关城怀古》《拈花一笑》。
来源:专家推荐
编辑:王立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