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绿山,笔名山上雨。1971年生,安徽籍,现为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泉州市丰泽区作家协会副秘书长。
年前,全国范围气温下降,闽南也下了一场雪。不过在泉州市区看不到雪,看雪要到德化九仙山去。这一场雪并不大,薄薄的一层,算是涂白了庄园,渲染了山野,闽南少见雪,可把人们喜欢得比过节还要激动。很多人,携妻带子,呼朋引伴去踏雪。人们喜爱那雪白,白得如玉如帛,白得内心世界一片纯洁,也纷纷扬扬地粉饰心情的空间。可惜白不藏污,雪不耐温,太阳一回头,雪化了,路边被脚踩踏被车轮碾压的雪早就污浊不堪。而对雪白的记忆却保留下来,融化在德化大地的泥土之中——那就是德化的白瓷。德化的泥土经过师傅们的精细加工,在千百度的炉火中涅槃成瓷,阳光下,那一眼晶莹如雪的瓷闪亮着世界的眼睛。雪,随了季节,下了,化了,一切又回到期待,回到记忆里的苍白。而德化白瓷不一样,可以保持百年如新,千年不改初心,坚守着雪白,如银碗盛雪。这些陶瓷的白叫做建白,亦称中国白,蕴藏着大唐的霜,宋元的雪。我们沿着海上丝绸之路一路去捕捞,去搜寻,瓷的白星星点点一路闪亮着中华文明的光辉。
德化的陶瓷,一路翻山越岭,到了永春码头船运到刺桐港,再装上远航的商船,八百年前的泉州湾万商云集,千帆竞发,那是一幅多么繁华的画面啊!水运对陶瓷来说是最安全的运输途径。当时海丝贸易兴盛,物品繁多,主要有丝绸布帛,铜铁工具,金银器皿,陶瓷艺品等,其中陶瓷成为海丝之路沿途番邦最受欢迎的物品。因此,海上丝绸之路亦称作海上陶瓷之路。洋人巧弄译笔,瓷器代称中国。英语用瓷器来代指中国,可见中国的陶瓷对世界政治经济文化的影响深远。中国陶瓷不仅成为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用品,还一度成为王宫贵族的奢侈品。在阿拉伯、印度等许多国度,随着中国陶瓷的贸易抵达,大大改善了人们用手抓、用树皮果壳盛装食物的饮食文化。
据《诸蕃志》记载宋代的瓷器远销亚欧五十多国,以及非洲的坦桑尼亚等国家。从当下欧亚各国的考古发掘出来的瓷器物品等更加可以证实。直至今日,海上丝绸之路考古的陆续发现和探究,俯身捡拾一片瓷,就可以串起海丝的足迹,描绘出一幅海丝的路线图。2013年秋,国家主席习近平在访问中亚、东南亚期间,提出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和海丝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倡议,这个一带一路的战略是一个宏伟的战略构想,是经济文化的复兴和强大中国梦的战略构想。外交部长王毅在两会答记者问上说,一带一路的倡议是中国的,机遇是世界的。倡议开展以来取得显著成绩。已经得到70多个国家与组织的积极响应和支持,有30多个国家签署了合作意愿。丝绸之路上的各国都是平等参与,协同推进,充分体现和发扬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兼容与包纳的文化精神,正如海纳百川一样的情怀。
船是水上交通工具,船是流动的国土,船是商品贸易与文化交流的桥梁,船是普渡文明的诺亚方舟。在宋元时期被称为福船的泉州船不同于江南水乡的那种乌篷船,在欸乃声中摇荡出清新婉约的唐诗宋词,而泉州船一诞生就注定面朝大海去闯荡海洋,注定了以一架骅犁的姿态去耕耘大海的白涛黑浪。一些商船在乘风破浪的颠簸中,不小心被恶浪颠覆了,沉没了,那船和船舱里的瓷器等物品被海水打了包。驾驭船的闽南人既亲近海洋,又敢于和大海作斗争,也许是大海赋予了闽南人敢于拼搏的豪迈基因吧!船在人在,船沉人亡。在茫无边际的海洋之上,每一次不幸的海难在一声无奈的叹息之后,却愈加淬炼了意志的坚强。某种意义上来说,沉船并没有终结它的使命,而是让它封藏一段岁月的光芒,担当起光阴的重。
南海一号,是1987年在广东省阳江海域发现的一艘八百多年的沉船。从发现之日起到2007年底完成整体打捞并安置在水晶宫,用了二十年之久,对海丝文化和水底考古以及古代海运交通历史有着重大的意义。打捞它的人们小心翼翼,怕一不小心伤害了这艘价值连城的古船。从海底沉船打捞上来的文物大约八万多件,除了少数的金银铁器外以瓷器为主,产自福建的德化窑、磁灶窑、闽清窑以及景德镇和龙泉等窑址,其中德化陶瓷约占两成之多。瓷器匿藏在二十多米的海底,被海水封存,泥沙包裹,八百多年来,依旧洁白如故,那惊鸿一瞥让人惊叹莫不是邂逅了千年之前的那一场雪。当然,陶瓷的颜色不止于白色,自唐三彩以降,陶瓷的釉彩日渐丰富,而白瓷在众多的色泽中格外耀眼,它像一张白纸,可以书写无限的诗意。如果陶瓷有生命,它会对它的前世今生来一个怎样的描叙呢?或许每一片瓷皆有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是人们对风浪的搏击,是对大海的征服。沉船上散落的瓷片如刀刃般锋利,在海洋上轻轻的划了一道痕,切开了碧波和巨浪,在蔚蓝的海上丝绸之路上埋下了太多的历史伏笔。一艘沉船就是一册史诗,一件陶瓷如同一段文字,一块瓷片或是一个密码,等待未来去解读。然而我们站在千年时空的这端,要怎样去破译岁月沧桑的密码,续写历史的篇章呢?
据对南海一号的进一步发掘,基本上确定沉船是来自泉州港的。在宋元朝代,泉州的造船技术已达到世界领先的水平。船与泉州开元寺内古船展览馆里的古船相近,这是一艘1974年出土的宋代古船,用实木打造,船体巨大,船头尖,结构坚固,采用钉榫结合和水密隔舱技术制造。我们从打捞上来沉船与船上的文物上可以遥想宋元年间,泉州港作为东方第一大港口,曾经是“帆樯蔽日,梯航万国”的一片繁华景象。我们可以还原驾驭南海一号航船的那位船东,他是一位很富有的商人,他身体雄壮,海风轻抚他古铜般的肌肤,大海映照着他宽厚的胸膛。他站在船头打量着自家的福船,桅杆高耸,风帆满挂,船身高近四米,长四十多米,宽十一米,接近一亩田地的大小。他眺望着南洋方向,心底盘算着船舱里五百多吨的货物能赚个好价钱。这船比马可·波罗护送蒙古公主远嫁的航船差不多大小。至元二十八年(公元1291年),马可波罗奉圣旨护送蒙古公主,带领十四艘泉州造的木船从后渚港出海。十四艘船每船四桅,可扬九帆。这些泉州船比之郑和下西洋的那艘宝船却要小多了。1405年,郑和第五次下西洋,他的那艘宝船是泉州造。宝船就是福船,因为郑和运载回国的是香料钻石等异域宝物,故称宝船。史料有记载:宝船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是九桅十二帆,锚重几千斤,可以承载七千吨。船要启航,需要两百多号人齐上阵操作才开得动。1981年从泉州湾打捞上来一具巨大的铁锚重七百五十多公斤,这是大海留给我们一件锈迹斑斑的佐证。让我们抚摸着巨大的铁锚能够触摸到久远的历史时光,去联想那时的船有多大,海丝贸易是怎样的繁荣景象。在开元寺泉州湾古船陈列馆,泉州作家郑剑文先生说,这艘宋代古船就如一穿越时空而来的使者,向我们诉说着泉州刺桐港那些与大海相关的往事。南海一号的沉没,至今专家学者除了猜测,也解不开沉船的原因。那船家化作了大海中一团迷雾,留下一艘满载货物的船,也留下许许多多不解之谜。在浩渺的大海中,海水藏匿的历史遗产太多,海水和淤泥埋藏的历史书简,抑或要等待一个开启的因缘际会吧。
船一沉没,船上的瓷器等物品一同做了陪葬。瓷土经过了火的洗礼,以一个永恒的品质面世,即使碎了,还是作为瓷片存在。瓷器埋藏在泥土中可以千秋万代,无异于将一段光阴的碎片或者一段历史的记忆深藏在大地的深处,只待某一天重见天日,翻开久远的历史那一页依旧熠熠生辉。而丝绸布帛之类是有机物,在岁月时光中以一个时新的姿态面世,经不住风霜雨雪,日晒与雨淋。从泥土中挖掘出来的丝绸,多是腐朽或是碳化,难以保持历史的原貌。我们站在刺桐港口,遥望海上丝绸之路的那头,那头有海丝船抵达的港湾,有我们先民们贸易的集市,也有定居在异国的乡亲。
遍居世界各地的华侨雪藏着一部漂泊的海丝历史记忆。世界华侨居住人口占百万的国家,来自福建的侨民大约占三成以上。据历史考究,汉晋之远就有华人迁徙异域的记录。从唐宋之后随着海洋的开拓,移居海外的侨民逐渐增多。海丝路不只是商品的贸易,如果单单是物品交易,利尽则散。海丝路上还凝结着一股人文的力量,那就是中华民族的衍派。华侨就像那陶瓷一样,骨肉成分是故乡的泥土,却炼就一身坚硬的品质。他们沿着海上丝绸之路走出去,在异国他乡落地生根。他们的故土永恒,他们的基因不变,他们把中华五千年的文明传播到异邦,而且生生不息。海外的游子生活在异域的土地上,传播文明,缔结友谊,心中魂牵梦绕的总是祖国,一条波澜壮阔的海上丝绸之路,也是一条千丝万缕的亲情乡情友情之路。我们眺望大海,总会惦记海外的亲友。在外藩各地安居的华侨们,无异于建设在海丝路途的亲情驿站,是分支的乡情家园,海丝路不仅是贸易之路,而且也是亲情的纽带,正是因为根源相同,血脉相连的历史力量积淀,使一路开花的海丝路越走越宽,文明越播越远。
船水相依,山海相连。船与山在另一种精神层面上有着内在的联系。有人说,用来造船的树木来自山林,船木是大山的孩子,所以大山总在默默地守望,目送大船出海,守望航船平安归来。大山端坐成仁者的姿态,守望大海成永恒。在泉州九日山,有七十七段摩崖石刻,碑刻四方。其中有十段摩崖刻记载自北宋崇宁三年(1104)到南宋咸淳二年(1266)两百多年间泉州官方为泉州船航海举行的祈风典礼。古代的航船没有现代的机械作为动力,依靠风帆的力量航行。泉州的航船借季风出海和返航,每年的四月和十月,地方官员带领百姓举行隆重的祈风仪式。祈风典礼由泉州郡守或者市舶司(相当于海关)主持,祭祀海神通远王。从那一方方石刻中,我们可以揣摩到宋元时期祈风仪式隆重的场面,应是旌旗猎猎,锣鼓喧天,鼓声隆隆。风,自九日山生起,福船,从晋江口出海,风帆鼓荡着九日山的阳光和乡土风情,航船满载着人们对平安的祈福和丰收的期盼,向大海扬帆,向世界驰航!
古城泉州被评为首届东亚文化之都的那年,我罗列了闽南其他的一些都市。比如座落在晋江陈埭镇的鞋都,在安溪城关的茶都,南安水头石材之都,德化的瓷都等等。我曾经编辑过这样一条短信:“牵手晋江的女孩,坐在水头生产的石桌边上,捧着德化的瓷杯品一壶安溪的铁观音茶,然后身穿石狮的衣服,脚踏陈埭鞋都的运动鞋,撑着一把东石的伞,一起去崇武看海。”泉州靠海,经济产业发达,产品贸易与供给需求旺盛,充分利用海洋水运的便利,把这些产品销售到海外去。这些诸多的产业都市,恰是海丝文化的继承与发扬,是海丝文化的新常态。东亚文化之都是以文化为品牌,世界遗产名城是宋元时期的繁华并没有落幕;泉州能当选,确实有其丰厚的文化历史底蕴,以及闽南人的文化内涵。
泉州船又将扬帆远航,开拓新的征程。国家倡议一带一路的设计蓝图中,陆上丝绸之路圈定了新疆、西藏、内蒙、青海、重庆等十三省区,海上丝绸之路圈定了上海、浙江、福建、海南、广东五省,支持福建建设成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核心区。福建机遇难得,机遇生成自历史的垂青。而福建的港口城市泉州又是重中之重,世界科教文组织考察泉州后认定泉州是海丝文化的起点城市,这与泉州的历史文化不无关系。于今,海上丝绸之路确定南线的起点从泉州出发,航线连接福州、广州、海口、北海、河内、吉隆坡、雅加达、科伦坡、加尔各答、内罗毕、雅典、威尼斯等国家和地区。在波涛汹涌的海洋上,这是一条波澜壮阔的航线,既是重走海丝之路,又是开创海丝的一个崭新的纪元。它不仅传承乘风破浪的拼搏精神,而且还要弘扬崛起的中国强大的文化,传递中国梦,使中国梦成为世界和平与富强的伟大梦想。
元宵节后,上大学的孩子要拍摄一组海丝风情的图片,我带着孩子去蟳埔渔村看海。我们走进蟳埔村庄里,沿着蚵壳厝的墙壁,寻寻觅觅。这些蚵壳是从海那边运回来的,压着船舱,踏着一路的波浪而来,这些坚硬的蚵壳极像海化了的瓷片,在墙壁上嵌成一段斑驳的记忆。走出蟳埔渔村,就是晋江的入海口。海边小岛上,那座像碉堡一样的铳台像一位老人,静默地望着海鸥飞翔,望着千帆过往。也许,铳台和我一样在追思往昔,在展望新的海丝。我漫步沙滩,午后的阳光照在一块瓷片上,折射出一丝光芒。别忽略一块陶瓷碎片,考古学家曾经在西沙群岛的沙滩上捡起一块瓷片,因此揭开了历史的面纱,印证了海丝船交通的频繁,再现了海丝瓷世界贸易的繁华。我俯身捡拾起那片瓷,对着阳光端详。只有纽扣大的瓷片通体白色,也许这块瓷片的前生是一个饭碗,或者是一个茶杯,也许它经历了一路坎坷只为那漂洋过海的梦。我想,海水不知掩藏了多少陶瓷碎片,在海丝路上,海丝航船和那沙漠之舟一样,撒下一路瓷片,仿佛撒下一路驼铃声在时空中回响千年。我站在码头上迎风而立,看江海交汇,风起云涌,波涛迫击海岸,卷起的浪花在阳光下格外耀眼,白浪胜雪,刹那不住,惊鸿一瞥宛若九仙山上的那一场皑皑白雪。大风起兮,风从海上丝绸之路上席卷而来,海涛起伏,晋江流深,在海丝船扬帆处,我听取一片涛声。
来源:作者投稿
编辑:王晓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