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风
豆叶黄，谷又熟。
中秋节刚过，连绵的秋雨即至，被雨雾笼罩的乡野，无边无际地寂静，唯有雨脚在沙沙行走。戴着一顶斗笠，背着一个背篓，拿着一把银镰，从繁华的初秋走来，走过丰硕的中秋，向萧瑟的深秋走去，像一株熟得老腰了的高粱。
那秋雨的身影，伴随我一路前行，直至消失在乡野尽头，前方出现一座静穆的古城。雄浑壮阔的城垣，肃立挺拔的马面，绵延凸凹的女墙，昂扬高亢的城楼，一如既往的雄姿，让我又见平遥。
三年前，我曾来过一次，正值垂柳吐翠，黄风漫卷过城头。站在护城河边，仰望着城上猎猎的彩旗，仿佛时光倒流回昨天，紧闭的城门打开了，同兴公镖局的镖师，押着独轮镖车走出城门，迎着东升的旭日，初春遍野的薄霜，浩浩荡荡地踏上征程。北上的北上，南下的南下。辽阔的黄土大道上，掀起阵阵烟尘，吱吱吜吜的车轮声，碾碎清晨的寂静。
大步流星的镖师，身着缁衣马裤，腰扎一条板带，手执一把七星弯刀。镖车上，迎风招展的狼牙镖旗，是他们彪悍身份的象征，也是他们信誉的招牌，装满金银贴着封条的镖箱，牵系着他们的身家性命。一路披肝沥胆而去，不管多么艰险遥远，哪里有平遥商人的足迹，哪里就有他们的行影，用千金一诺铸就的刀锋，可以拼掉自己的一腔热血，却不能辜负主人的重托。
三年之后，我再次光顾，却在中秋日暮，像一个投宿的旅人，奔赴温暖的客栈。踏过城门下深嵌的车辙，走进屋宇连绵的城中，并没有想象的喧闹，湿淋淋的街上车疏人稀，不管是老成持重的铺面，还是气宇轩昂的门楼，都是那么从容淡定。淅淅沥沥的屋檐下，一盏盏大红灯笼，挨个儿向街的深处挂去。一扇扇窗户上的灯光，被雨朦胧成桔黄的一片。一缕缕飘逸出的香气，有汤匙轻轻调羹的饭香，也有捧壶沥沥冲茶的茗香，一双可想见的素手，在浅浅一笑中，充满娴熟细腻的温柔。
几片黄叶从天空飘下，我站在斜风细雨中，想起那首千古绝唱：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
彼其之子，美无度。
美无度，殊异乎公路。
彼汾一方，言采其桑。
彼其之子，美如英。
美如英，殊异乎公行。
……
平遥人都说这首“魏风”与古城有关，几千年前采自平遥境内的汾河畔。我对之深信不疑，从兮伯吉父伐猃狁“增城筑台”，到日升昌票号“汇通天下”，在平遥雄傲壮阔的背后，该有一种儿女情长的温柔。像苍凉的走西口，每一个风沙弥漫的汉子背后，都有一个泪眼守望的婆姨，是她们凄楚坚韧的牵挂，支撑了男人在外不屈的闯荡。
在那汾河水润泽过的地方，
我采得莫叶一篮篮。
我的心上人多可爱哪，
小伙儿潇洒倜傥美不可言。
潇洒倜傥美不可言哪，
却和那些官家的纨绔子弟不一样。
在那汾河水流淌过的地方，
我采得桑叶一筐筐。
我的心上人多英俊哪，
小伙儿朝气蓬勃美如英华。
朝气蓬勃美如英华哪，
却和那些官家的哥儿少爷不一样。
……
穿越轮回千年的时空与雨幕，美丽的歌声带着野花烂漫的芳香，越过岿巍的城墙与密密匝匝的屋顶，像天籁般的从久远的汾河畔传来，一如既往的纯真、质朴、浪漫、温柔。寻着那美丽的歌声，我走进深深的雨巷，雨滴扑打在眼镜上，被模糊的视线中，随着吱呀一声响动，便出现一个窈窕的女子。
她是从一座高大的门楼中走出来的，身后带着深宅大院幽幽的气息，还有肌肤相亲过后的温情。她穿着大红旗袍，打着一顶油纸伞，在高墙深锁的雨巷，袍衩一闪一闪地走去。像一朵鲜艳的蜀葵，消失在巷子深处，消失在一线天光中。被雨锈黑的青砖剥蚀的老墙，只剩下墙根底秋蛩的鸣叫，青石缝中生出绿腻的巷道上，空余下冷冷落落的雨花。
我想象中的女子，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怀揣着一腔似水柔情。也许我的想象过于浪漫，她根本就走不出家门。但我还是固执己见，坚持我的一厢情愿，知道她为谁而来，此刻又为谁而去。她是平遥女人曾经的缩影，没有她们的坚贞与温柔，就没有平遥汉子的豪迈与辉煌。像没有护城河的绿水，就没有古城的巍峨一样。她们像影壁上的镂花，深深地镶嵌进岁月。
当雨过天晴，一弯月牙从城楼上沉坠，黎明的打更声响起，传过大街小巷的时候，平遥的汉子们就又启程了。迎着凛冽的晨风，赶着驮队和马车，还有押着的镖车，一声呼喝过后，便从平遥古陶地，走向天南海北。几个月或数年之后，在苍茫的落日里，不管他们满载而归，还是潦倒地走进家门，一双守望的泪眼都会飞溅出喜悦，憔悴了的只是往日丰腴的面容。张开双臂拥进怀中，让备受冷落的被窝重新滚烫，将久别之苦熊熊燃尽。
别一样的季节，别一样的体悟：
哦，我又见平遥！
作者简介：黄风，山西代县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山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山西作家协会散文专业委员会主任。现任《黄河》杂志主编。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集《毕业歌》，散文集《走向天堂的父亲》，长篇纪实《静乐阳光》《黄河岸边的歌王》《滇缅之列》《大湄公河》等。作品多次被转(选)载，其中《黄河岸边的歌王》入选《中国新世纪写实文学经典》(2000～2014珍藏版)，《大湄公河》被加拿大《渥京周末》、美国《华夏时报》、日本《中日新报》连载。曾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第16届华北十五省市文艺图书一等奖、山西出版奖、山西“五个一工程”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
作品来源：专家推荐
编辑：杨冰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