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步升
沙漠中的小精灵
从古阳关的烽燧上下来,时正中天,悬在头顶的太阳像是朝大地抵近了许多,炭火般的光焰,居高而下喷吐着,远近的戈壁沙漠都变成了火焰般的猩红色。突然,随行的南方朋友惊叫起来,我回头朝他指示的方向一看,不禁莞尔。
那是一只沙漠蜥蜴,当地人称之为沙娃娃。真的,形似神似。一只蜥蜴趴伏在路边的沙砾中,二三寸长短的身材,三四寸长短的尾巴,拇指蛋大小的头颅,两颗眼球闪烁着,头脑伸伸缩缩地,身子纵纵伏伏地,好似一只队伍的侦察兵,或有什么难处要向人求救。朋友第一次来西北沙漠地区,惊诧过后,听了我的介绍,不觉兴致大增,把那无所不在的火焰暂时抛掷不顾,他双手端起照相机,悄悄接近沙娃娃。我说不用,风景区的沙娃娃和广场鸽一样,见得多了,不怕人的。
朋友还是小心翼翼接近。那只沙娃娃似乎看出他是初来乍到者,身子一纵,索性跳上一颗半尺高的砾石。沙漠的温度已可以在短时间内烫熟鸡蛋了,穿着登山鞋,脚心也能觉出烫来。沙娃娃占据的那颗砾石,炭火般汹汹燃烧。沙娃娃似乎找到了当明星的感觉,跃居砾石的顶端,或跳跃如街舞,或静伏似定格,或昂首做仰天长叹状,或闭眼以示不耐烦态,酷,萌,娇,骄,恰如乍然得宠的明星。相机咔咔响着,朋友大获丰收。
出了古阳关,在葡萄架下喝茶乘凉,朋友一遍遍观赏刚才拍摄的照片,一遍遍感叹,喜形于辞色。他问我沙娃娃都是这样么,我说,我见过的沙娃娃无数,今天所见,确属第一遭。这是老实话,不是为了给朋友助兴。
多年以来,每当我感到烦闷,或精神萎靡不振时,总要去一趟沙漠。艳阳的暴晒,沙砾的烘烤,借以修复身心内外阴郁的部分。在大漠深处,在绝无生命信息的地带,沙娃娃也许是唯一的生命。沙丘连绵,横绝天地,艳阳当顶,大地火烧。你以为你是这片天地唯一的生命了,忽然,身前身后,细沙簌簌作响,定睛看去,一只只沙漠色的小生命,昂首向你,扑闪着土红色的眼睛,似乎在向你质询:客从何来?友乎?敌乎?当你身子稍动,或仅仅是表情有了变化,它们便飞窜而去,眨眼不见踪迹。我不知道它们以什么为活命资本,但观其来去无碍的身姿神态,我猜想,也许是身无拖累,才使得它们获得了精灵一般的自由吧。
冬天的沙漠
冬天的沙漠中也是有生命的。
满世界只剩下沙丘,阳光,你。无所不在的沙丘,无所不在的阳光,孑立于阳光之下沙丘之上的你,还有你的影子。没有风,但满眼都是风,一地都是风声。细沙如蛇,那种与沙丘同色的蛇,在漫无目的游走。蛇们总是能够找到通行的路。沙丘间并无路,车走的路,人走的路,蛇走的路,一概没有。在没有路的地方,到处都是路,对于蛇而言。
寂静,死亡般的寂静。死亡万年后的寂静。但却是鸟鸣山更幽的寂静。大寂静,大喧哗,形体的死亡,魂魄的复活。生命鲜活地带的阳光来自一颗太阳,而沙漠中的阳光来自无数颗太阳。悬挂在天空的那颗太阳,面色苍白,如沙漠驿路上飘零者随身携带的被榨干了水分的白面饼,光线依然夏天般强烈,却没有多少温度。可是洒在沙丘上就不一样了,一颗太阳立即幻化为无数颗太阳。一颗沙砾便是一颗太阳,每颗太阳射出一束阳光,从脚下,从四周,从远处,你是所有太阳的聚光点。
固定的沙砾是固定的太阳,流动的沙砾是流动的太阳。固定的还有各色沙生植物。红柳,拐枣,花棒,梭梭,芨芨草,沙蓬。沙砾一般的形色,沙砾一般的枯寂,毫无生命征兆。但它们活着。没有任何活着的理由,其实活着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以死亡的姿态活着。活着便是对死亡的抗拒,还有否定。每座沙丘都有自己的区别于其它沙丘的造型,那种棱角,那种纹线,那种图案,即便是造型艺术家看来,也只好拱手承认,这只能出自上帝之手。你要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人,你完全可以与任何一座沙丘较劲,撒欢儿,打滚儿,直到把整座沙丘糟践到你认可的面目全非为止,你还可以将你糟践前的沙丘拍成照片,也可以将你糟践后的沙丘拍成照片。这都是法庭上证据之王级别的铁证。一夜过去,你再来看看你昨日的杰作。你双手捧着照片一一比对,你看到的一定是与你糟践前完全一样的沙丘,一个棱角都不会差,一条纹线都不会差,一幅图案都不会差。
一颗上帝的心,一双上帝的手,让沙漠保持着原初的永恒的状态。
有人将此归结为风,其实,那是上帝的心,上帝的手,那是上帝本身。人们习惯于把自己不知道、不可知、无可把握的事情,统统归于上帝。上帝很忙,上帝管辖的事情太多了,忙不过来,于是,很多事情便也放手不管。尼采惊呼,上帝死了。真的死了,也绝非老死的,或意外死亡,一定是忙死的,累死的。让上帝歇歇吧。将风的事情还给风。风会改变沙漠中的一切,也会复原沙漠中的一切。人留在沙丘上的痕迹,有些会被风带走,掩埋在某个聊以维护人的脸面的角落,比如垃圾。人不怎么顾及自己作为人的脸面,风会替你顾及的。有些人为的痕迹,当人离开后,哪怕只离开一会儿,风便会替你抹平了。比如脚印。深的脚印,浅的脚印。尽管在许多时候,人并未感知到风的存在。风以抹平人的痕迹的方式,提醒人重视它的存在。风是沙漠最初的主宰,也是最后的主宰。
可是,风却可以默许别的力量在沙漠中留下自身的痕迹。
冬日的沙丘上,满眼都是死亡的景象,满眼也都是生命的喧哗。死亡与喧哗在这里实现了共谋。一串串不知从哪里来,更不知去哪里的印迹,让整座沙丘变成一个雕刻艺术展览馆。莲花瓣的蹄印,三角梅的蹄印,巧媳妇针脚线的蹄印,也许只有特别专业的昆虫学家才可辨认的脚印。而容易辨认的,黄羊的蹄印,狐狸的蹄印,狼的蹄印,兔子的蹄印。种种蹄印,或大或小,或深或浅,或新鲜,或陈旧。不知道它们何时驾临过这里,也不知道它们以何为生。以人留下的脚印应该拥有的持久度相比,风更容易抹平的是这些印迹。但这些印迹却如人留在岩石上的雕刻一样,是向着不朽而去的。
也许,沙漠是沙漠生命的专属领地。认可权属于风。风以自己的方式宣告,谁是合法居民,谁是非法闯入者。
作家简介:马步升,1963年生。笔名北丐。甘肃合水人。中共党员。1982年毕业于庆阳师专历史系,1995年又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合办的作家研究生班。曾任庆阳师专校办秘书、校刊。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199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女人狱》、《北京不是你的家》、《花园中的大王》,中篇小说集《黑洞》,中篇小说《半碗碗豆豆半碗碗米》、《民国十八年》,短篇小说《老碗会》、《飘飘》、《黑路》,散文集《一个人的边界》,散文《绝地之域与绝地之人》、《终结者之喻》、《悬空了的悬空寺》,长篇纪实文学《燃烧的太阳旗》,论文《心史与信史》、《世纪末的抒情》、《秋天的梦想》等。《第三种颜色》获优秀论文奖,《老碗会》获甘肃省第四届文学奖等三项奖。
来源:专家推荐
编辑:杨冰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