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春祥
20亿年的地质演变,贺兰山由一片汪洋成为一座奇特的山脉。因为她的挺立,西伯利亚高压冷气流被削弱,腾格里沙漠东侵被阻截,贺兰山成了中国一条重要的自然地理分界线,再加上母亲黄河三百九十千米的独宠,宁夏于是成就中国的“塞上江南”。
唐人韦蟾有诗描绘:贺兰山下果园成。
岳飞掷豪迈名句: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
柔软和坚硬。
壮阔和神秘。
千万年来,贺兰山如奔逸的骏马,飞扬出史诗般的歌唱。
1、
我关注德日进,是因为他的名字,这名字取自庄子,做一个每天都积累德行的人,真够上进的。读了他的大著《人的现象》,以为他只是个哲学家,这回到了宁夏水洞沟一看,想不到他还是个响当当的古生物学家、考古学家。
二十世纪初,西方许多考古探险家都将眼光瞄向中国西北部,他们身份不同,目的也不同,但都是奔着中国的神秘而来。
1919年,比利时传教士肯特路经银川附近的临河镇,在水洞沟的悬壁上发现了一具犀牛头骨化石和一件经过打磨的石英岩石片。此后,肯特在天津碰到了法国古生物学家桑志华,并告诉了他在宁夏的发现。
1923年6月,德日进和桑志华一起,结束了甘肃地区的考察,专程前往水洞沟,欲解肯特的疑问,经过十二天的考察和发掘,他们有了惊人的发现:三百多公斤的动物化石和远古时期人类使用的石制品,充分向世界证明,中国也有旧石器文化,水洞沟遗址就是最好的例证。
2018年9月21日下午,暖阳下,我走进了水洞沟遗址的张三小店,这是他们临时寄居了十几天的旅店,院子里一大片沙石地,德日进和桑志华的半身雕像立在花岗岩的座基上,座基上有他们的简单介绍,德日进,高鼻深目,在阳光下微笑;桑志华,光头大鼻,一幅圆角眼镜显示着他的深沉。
除发掘出大量的动物头骨及石器制品,据德日进们的考察,水洞沟村还有二十八处古人类居住的遗迹,这就是圆形、方形、长方形的浅地穴、深地穴,俗称地窝子。依我的想像,史前人类的居住,绝对不可能考究,能遮风避雨,就是最理想的居住场所了,我小心地走进一个修复完整的地窝子,陡峭往下数米,里面有坑,有灶台,看着这些简单的陈设,我还是感觉吃惊,人与自然的初次博弈,便懂得退让和躲避,这冬暖夏凉的地窝子,已经有现代人舒适住宅的雏形了。
距明长城遗址不远处,雅丹地貌陡峭的崖壁边上,搭着一些脚手架,走近一看一问,原来是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在工作,他们好像在切片,其实是挖土,用小铲子细细地挖、刮,也许挖若干天若干月也不见得有收获,但他们坚信,史前人类的遗存,或许就在泥土深处的某一块泥结中,四万年,风雨的侵蚀,足够将先人们居住的痕迹抹平,将先人们使用过的器具深藏,他们要细细地将大地切开找寻。
我听到了一大群孩子的喧闹声。
水洞沟遗址策划部的小冯告诉我,这是银川市西夏区实验小学的孩子们在模拟考古,每人一把刷子,一个小铲子,每人一方土,孩子们非常兴奋,也极小心翼翼,他们都听老师们讲过德日进和桑志华发现遗迹的故事,他们弯腰躬身,用小铲子一小锹一小锹地铲土,眼睛直盯,偶有学生大喊,发现了,发现了。他们发现了什么?原来是工作人员预先埋进土里的仿制小石器件,呵,遗址现场,通过亲身体验,让孩子明白一些道理,任何一种科学发现,都要经过艰难曲折的过程,才会有发现的快乐。
水洞沟的明长城遗址,和别处的不同,日月的剥蚀,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已经是黄泥土堆。登上明长城遗址,有一块小界碑,右边是宁夏,左边是内蒙,一碑跨两省,朱家王朝,要防的是北边的鞑靼人,那些野性的蒙古人,虽然被他们打败,但他们知道,随时都有可能越过大漠而来,长城必须修筑坚固,守卫的士兵,双眼必须擦亮紧盯前方。
藏兵洞,现在看来有些传奇,但其实就是一处正常的军事设施。没有冲突的时候,边境往往是百姓集市贸易的好地方,大家都称它为“马市”,长城脚下的红山堡,驻守着一千二百五十多人的清水营,这支部队,在将军的带领下,日夜保护着大明江山的安全。
曲折而进,大多数通道都狭窄得很,仅容一人而过,有时还须侧身,常常是没行几步,便是机关,小冯笑着对我说,老师,您踩在机关上了,已经被利箭射杀。或者,玻璃底下是粗壮的铁蒺藜,那也是暗道,以前是用板或土覆盖着的,外人一不小心就会跌进陷阱,再无生还可能。突然,暗道边上又有亮光,那是延伸进去的另一片天地,堆放粮食,或者武器,或者是军队将领的住所,呀,还有灶台和水井哪!嗯,必须要有,吃饭饮水是人的首要问题。我看到了一个蔬菜陈列小玻璃橱窗,里面有清理出来的白菜、土豆、胡萝卜,还有红枣及遗核等,经试验,五百年前的大豆种子还会发芽。
这个立体的军事防御工事,隐在山谷间,藏在雅丹地貌的厚泥土中,对阻挡鞑靼、瓦剌贵族南侵,起到了重要作用。
傍晚时分,《北疆天歌》的战鼓声在沙场上擂响,马蹄飞踏,刀光剑影,尘土飞扬,西夏王朝的传奇故事上演了!
2、
在中国的名山当中,贺兰山不长也不高,两百五十多千米,最高峰也只有三千多米,但就如题记所言,贺兰山的名气却不小,我不知道,岳飞的“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是否就确定为宁夏的贺兰山,但几乎所有的宁夏人都认为岳飞写的是他们的贺兰山。西夏王国就是贺兰山传奇里的一个生动章节。
说西夏,一定要从北魏的拓跋氏开始,这就是一个长长的源头了。唐贞观初年,拓跋氏归顺唐朝,被赐为李姓。唐末,夏州党项族首领拓拔思忠,也就是西夏太祖李继迁的高祖,他和从兄拓跋思恭一起,率部参加了平定黄巢起义,因功被封,自此,党项李氏以夏州为中心,并逐渐占据了另外的四州。
公元982年,西夏五州尽归北宋,这时,李继迁刚刚二十岁。但也正是李继迁,走上了和北宋王朝分庭抗礼的道路,到李继迁的孙子李元昊时,西夏王国的诞生,终于条件成熟。
西夏一百九十年的历史,在中国历代朝廷中,也不算短,尽管它没有进入所谓的正史,但西夏传奇一直被演绎。
我在宁夏博物馆,看到了两扇石刻胡旋舞的墓门,全国仅此一件。门呈长方形状,上下有圆柱状榫,两门闭合处各有一孔,石门正中的“胡旋舞”雕刻画,它是唐代音乐舞蹈颠峰状态的又一明证。
去年,我在写作《霓裳的种子》的时候,阅读了大量唐宋以来大曲和舞蹈的笔记,除霓裳羽衣曲舞外,最著名就数这个“胡旋舞”了。
我始终认为,李隆基时代,这些舞曲能盛行,主要和他个人喜欢有关,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但实事求是地说,李隆基不仅仅是喜欢,他本身就有超一流的水准。“胡旋舞”同样来自西域,动作轻盈,旋转速度快,节奏狂放又鲜明,它在长安流行的时间,长达五十余年。我推测,皇帝喜欢,王公贵族和平民百姓都喜欢,而正是胡旋舞最盛的时候,它传到了夏州。
胡旋舞多为女子所跳,独舞,二人,三人,还有多人,形式多样,但男子跳胡旋舞还是比较少,最著名的场景是,大胖子安禄山,行动都不太方便,但为了取悦李隆基,在李面前跳起胡旋舞时竟然非常轻盈:
(安)晚年益肥壮,腹垂过膝,重三百三十斤,每行以肩膊左右挽其身,方能移步,至玄宗前,作胡旋舞疾如风焉(《旧唐书·安禄山传》)。
我面前的这石刻画,所刻正是男子舞蹈者,虬髯,卷发,深目,高鼻,宽肩,细腰,典型的胡人形象,此胡人,上着圆领紧身窄袖衫,下穿紧腿裙,脚著长筒皮靴,如此重量级的舞蹈者,竟站立在一块小小圆毯上。左右两幅门,两舞者恰好面对面舞蹈,左边舞男右脚尖着毯,左脚轻踢六十度角,双手举过头顶,呈十字叉形;右边舞男也是右脚尖着毯,左脚差不多踢成九十度直角了,右手的飘带在身后飞扬。门的四周,均雕刻着迷乱的云纹,两位舞者,似乎都在浓浓的云雾之上腾跃。
歌舞升平,花天酒地,西夏王公的祖先们,显然在这片沙漠之地上生活得悠哉游哉。
然而,这仅仅是一个侧面,公元1038年,李元昊建立西夏国后,全面仿唐宋官制律令,吸收和融合汉文化,我觉得,文化的力量,才是他们传承十代的重要核心基础。
西夏文字,就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载体。
5863个已经被发现的西夏文字,除了专业的研究者,绝大部分人,可能一个也不认识。李元昊的用意很明确,要使“大白高国”永恒长远,必须要有自己的文字,因此,我们不得不点赞李元昊的远见,在建朝的前两年,他就命大臣野利仁荣创制西夏文字。但要在短时间内,创制一套可以使用的文字,这样的工程,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于是,大量对汉字的偏旁换位借用,就成了西夏文字的主要特点,在此基础上,再造出独特的西夏独体字、合成字。一般人看西夏字,远看都认识,近看一个也不认识,我们就带着这种好奇,进了西夏王陵博物馆参观。
我在“西夏雕版”前伫立。
数十块黑幽幽的木活字雕板,大小不等,有的是一小段,有的是几个字,虽遭近千年来的风雨,但墨迹依旧黑浓。1908—1909年,俄国探险家科兹洛夫对黑水城进行两次掠夺性的挖掘,发现了五百多种、数千卷之多的西夏相关的文物、文献,当然,这些珍贵文物现在都保存在俄国圣彼德堡的博物馆里。
掠夺,自然阻挡不了我们对西夏文字传承其文明的了解。这时,我忽然产生了小小的趣味思考:假如,李元昊不学习和借鉴宋朝的文化,那么,毕昇的活字印刷术他就会视而不见,如果没有西夏文字,我们今天真的无法知道更多的西夏文明。
西夏文和汉文的姓氏对照表前,一些人正饶有兴趣地找着自己的姓,我也发现了“陆”字,于是拍照,我向身旁的西泠印社姚伟荣先生提了个请求:帮我刻一个西夏文的陆字,我作闲章用,自此后,只有盖了这个西夏陆,才算是我的书法真迹!说完一群人大笑。转念一想,谁又说我这个陆字和西夏没有关系呢?我就将“步六孤”作过自己的笔名,“步六孤”,北魏拓跋改汉姓为“陆”。
党项民族不是消亡了,而是融合到各个民族中去了。就如那九座西夏王陵,千年的风雨消蚀,已经将宏伟的王陵剥蚀成一堆黄土了,时光和风雨,会消解一切而融入自然间。
远远地凝望三号陵,游人三两,缓行指点,一地的紫苑花却开得正闹,王陵寂静无声,生与死,热闹和悲凉,天地间就这么演绎着简单的循环故事。
3、
西夏,也被称作沙漠王国,因为腾格里、毛乌素,这些中国著名的沙漠都和宁夏有关。
从沙坡头的索道缆车一下来,我就急切地寻找王维。七年前,我曾匆匆见过他,写过一篇《大漠孤烟直》的小文,里面有一段初见王维的文字:
宁夏中卫的沙坡头,王维左手抚胸,右手捏着一管粗笔,抬头眺望着腾格里沙漠,口吟“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热闹的游客在嬉戏和啸叫中纷纷和孤独的诗人合影。
这次我来沙坡头,王维依然挺立在风中,姿势没有变,只是风大了些,好多人裹着围巾防沙防风在和他合影。印象中,王维挺高大的,眼观远方黄河,但这次突然感觉,王维的身影,小了许多,不可能是别的原因,只能是人越来越多,到处都是人,王诗人混在人群中,也显得矮小了。
几位摄影家都要拍沙漠,沙坡头旅游管理处的一位小伙子,带我们坐上了冲锋舟,不按旅游线路,直接往沙漠深处寻找新的景致。
车停在一处沙湾,有山有凹,有阳光,沙漠的线条清晰,只是风极大,我裹紧了风衣的所有扣子和帽子,感觉细沙仍然直击嘴唇。
我和袁敏、华表、姚伟荣,在一处花棒林中汇合。
这是近处唯一的小丛林,我细数花棒,约有二十多株,应该有三米左右高,它被称为“沙漠姑娘”,根系发达,树龄可达七十年以上,是少数能在沙漠中顽强生存的树种。它不粗壮,皮肤极粗糙,甚至有好些都裂开,露出里面红红的树身,我想,这“沙漠姑娘”真如那些在田野里苦干的劳动妇女,勤劳肯干,粗手大脚,每天承受着一般人承受不了的困苦,但尽管风大,它也只是摇弋着软软的枝条,略略低低头而已。
几乎是一棵一棵地细看着这些“沙漠姑娘”。突然,看见数根枯枝,我立即有了新想法,转身招呼华表、姚伟荣,将这些枯枝捡起来,我们种一棵树吧,虽然是枯枝,却也硬得很,至少也是一道风景!大家七手八脚,一根一根捡拾,将枯枝扎进丛林边的沙漠中,让枯枝们互相依靠,互相交叉,形成拱状叉形,这就有了抗击风沙的能力,虽然这棵枯树有些摇摆,但依然有存在的生机。
管理处的小伙笑着对我们说:老师,你们如果早两个月来沙坡头,这花棒会开出很好看的花呢。
我们恍然:哦,沙漠姑娘呀,应该有花!
回程途中,我发现了一棵被围栏围起来的大花棒,上面有牌写着:七月花开,灿若云霞。
小伙看着我被风沙折磨的样子,告诉我:今天的风还是少见,这沙坡头,和四十年前比起来,每年的风沙已经减少了三分之二,如花棒类的植物,也已由昔日的二十多种发展到近五百种,植被覆盖率由过去的不足百分之一上升到近百分之五十。嗯,嗯,我知道,沙坡头的治沙经验,已经在中国许多沙漠地区推广了。
沙坡头山脚的童家园子里,几十棵三百多年的枣树,依然生机勃勃,树上挂着好多长枣,一阵风刮过,唰啦啦掉下许多,游客们纷纷惊叫,跑过去捡起来擦一下就往嘴里送,甜,太甜了。是的,九月的宁夏,瓜果的香味直沁人鼻,随便切开一个西瓜,甜得都不会让人失望。
说起沙,不可不提沙湖。
我们坐船行进在沙湖的芦苇荡中,湖水清澈澄亮,芦苇密集成列,这芦苇和江南的芦苇相比,显得细了些,也许,它们扎根的沙漠,没有江南黑泥的肥沃,但它们依然在风中自在摇曳,远处有水鸟惊起,游客也随即惊叫,然而,撑船的沙湖人却憨笑:这沙湖,鸟多得很,那边湖东湿地,还有一个鸟岛,岛上有鸟一百多万只呢!
沙、湖、山、芦苇、鸟,组成了沙湖的主要景观。这里是银川平原西大滩的一片碟形洼地,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宁夏农垦人,艰苦拓荒,用汗水筑成了国营农场,鱼跃年丰。而眼前的沙湖,已成人声鼎沸的旅游热点,人们观鸟,玩沙雕,乘热气球,骑骆驼行走,坐沙漠冲锋车冲浪,不亦乐乎。
热烈的阳光下,沙湖的沙,是如此的平静,如此的驯服,是因为有水有芦苇有鸟陪伴着吗?
沙漠故事,印象最深的要数中卫的沙漠火车旅馆了。
平生头一次住在沙漠中。
这一夜是戊戌年的八月十四,中秋节的前一晚。
我们到达“金沙海站”时,明月已经爬上沙丘很高了,一列绿皮长车静静地卧着。我住四号车厢,我也不知道这列车有多长,只见它长长地伸向沙漠深处,细看车身上有“腾格里大漠—1958年”往返箭头。哈,慢车,鸣笛,大漠,过去的许多时光,也让人留恋呀。
房间倒没有十分的特别,它依车厢改造,各种设施齐全,两只素月饼提醒我们即将到来的中秋。这样的高级车厢,要是以前,可能就是首长间了。
拉开窗帘,窗外是茫茫沙海,夜风将彩旗吹得噗噗而响,明月孤独地悬在远处,一切似乎都已经安静下来。
虽是平生头一遭,也没有多少兴奋,疲惫很快让人进入梦乡。不过,这一夜,却醒来数次,每次醒来,我都将窗帘拉开看一会,路灯昏暗,万籁寂静,彩旗依然在风中不停地抖动,明月依旧静静地看着我。
凌晨五点多,有人起床了,我猜,那一定是摄影师去拍日出了。天微明,我穿上带来的所有衣物,往沙漠去。我也不知道去干什么,反正就是体验一下,看看沙漠中的日出,感受一下沙漠中的清晨时光。
沙漠里其实不太凉,那噗噗作响的彩旗,是一种误会,空旷无垠的沙漠,只一丝丝风,那些彩旗就骄傲地扬起身子了。我很舒适地走着,索性脱了鞋,光着脚,沙里的清凉,感觉有些软软的痒痒。深一脚,浅一脚,沙里的行走,并不轻松,因为有阻力,但这些阻力就如生活和工作中的小困难,努力一下,坚持一会,就轻迈过去了。
天空渐渐明亮,太阳从沙海中慢慢露头。和海上、高山上的日出相比,这沙漠日出还是有些特点,太阳浮上沙丘时,整个沙漠一片金光,连自己身上都感觉披了一层光环。
晨光下的沙山,妩媚得很,没有一点印迹,沙上尽是波浪条纹,这些波浪,就如大海边潮退后沙滩上的波纹一样,只是海边的波纹带着浓郁的咸味,它是凝固的诗,而沙漠里的波纹,松散脆弱,娇嫩嫩犹如初生婴儿,低着头对着它,你都不能哈大气,气一大,波纹就变形了。
满眼尽是沙,看久了,有些无聊,忽然想起梭罗的一句话:野地里蕴含着这个世界的救赎。我琢磨良久,虽不领其意,觉得可以仿拟一下:沙漠里也蕴含着这个世界的救赎。
往回走的时候,晨光里,那绿皮长车显得越发地绿。
4、
我们向着天地间的一幅大画进发,这幅画就是贺兰山。
车接近贺兰山岩画区,这幅画就越像。这是一幅大写意中国山水画长卷,整座连绵的山气势不凡,钩皴点染,疏密有致,浓淡相间,古韵生动。
我们进入到画里去看岩画,看石头表面上的气象万千。
宁夏的岩画,主要在贺兰山和卫宁北山一带,它是几千到数万年间的先人留下的,据不完全统计,有上万幅之多。自古以来,有许多著名的游牧民族都在这一带生活过,西戎,党项,匈奴,鲜卑,月氏,高车,突厥,吐蕃,蒙古,任何一个名词,都曾经在中国历史的册页上散发着自己的光辉。日常的游牧,喜庆的歌舞,原始宗教活动,部落之间的战争场面,神话传说,图腾崇拜,狩猎畜牧,或写实,或写意,都被各族先人艺术家们磨制、凿刻到岩石上,充分表达着他们的思想,线条虽粗犷稚拙,感情却豪迈奔放,汪洋恣肆,让人叹赏。
我们直奔贺兰口岩画区。
贺兰口坐落在贺兰山东麓的贺兰县洪广镇金山村,震撼我的如特别国画般的贺兰山,就在这一段。贺兰口岩画分布在山沟两侧的山崖、石块及山前洪积扇上(季节性河流河口的扇状堆积地形),在约11平方千米的范围内,约有2300多幅岩画,画面的个体形象达5600多个,其中人面像就在800个以上。
贺兰口北侧的显要处,有一幅著名的西夏人面像图。画面上有人面头饰,还有发饰,面部像一个站立的武士,该武士双臂弯曲,两腿叉开,腰挎战刀,是一个威武雄壮的战神形象,画边上有五个西夏文字:正法能昌盛。
这幅只有千余年的年轻岩画,表达着这样的历史背景:公元1033年(北宋明道二年),西夏王李元昊先自行秃发,两鬓留发饰,然后下令国民都要遵行这一法令。头为什么要剃得这么干净,这和“胡服骑射”是一样的道理,战斗是第一位的,只有战斗,才能振国威,扬民气,没有恼人的长发,打起仗来,方便多了。而“正法能昌盛”,是句佛家语,说的是“秉承正法,人民昌盛”,宣扬佛法的正法之道,这五个西夏字,显然更年轻,据考证,是明朝嘉靖年间西夏后裔刻上去的。
太阳神是贺兰山岩画的标志。
转了几个来回,终于发现,贺兰口右侧山上三十米处的大岩石上,有太阳神在慈祥地望着路下的人们。因发生过塌方,岩画的上方用粗绳网挡着,主要是挡碎石,游客已不能上山近观,不过,山下依然能清晰看见,如果用镜头拉近,一点也不影响拍摄效果。
这太阳神,神就神在如铃的双环眼,光芒四射;头部圆状,顶部也呈光芒放射状;两只耳朵,如帝王蟹的大触角,折起坚硬挂下;鼻子和嘴唇处,和人一样,没有十分特别。这个造型,即便今天看来,也极为新颖奇特,没有超一流的想像力,绝对画不出来。
在先民们的认知里,有了太阳,就有了一切。
中华民族的祖先黄帝炎帝,都和太阳有关,黄者,光也,黄帝就是光明之神;炎者,日也,炎帝更是太阳神的化身。《史记·匈奴列传》有:“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生,夕拜月”。这些都表明,至高无上的太阳,永不熄灭,是我们的生命所在,我们崇拜太阳,我们都是太阳的子孙!人面太阳像,就是要骄傲地表明,我们和太阳有浓郁的血缘关系。
其实,不仅仅是贺兰口的这一幅著名的太阳神,在中国其他地区,也多有太阳的图腾崇拜,仰韶文化的彩陶制品中,有大量的太阳图;马家窑文化的彩陶中,也有不少太阳纹饰图案,今年六月,我去四川广汉三星堆,看到了让人震撼的五辐太阳轮。
大家正聚精会神拍摄太阳神时,突然,一只岩羊闯入了我们的视野,它从山那边毫无征兆地跑进镜头,褐灰色,腾挪跳跃,我们惊叫着,它并没有加速,而是向着太阳神方向,一会儿跃上一块大岩石,一会儿藏身沟里,顶多两分钟时间,岩羊就隐没在高大的岩石和矮矮的灌木草丛间了,哈,也有极有可能跑进岩画中去了。
除了太阳为主题的岩画,我在贺兰口岩画区,还看到了各种动物形象,尤以羊图腾或羊字形状为多,如驴羊图、双羊出圈图等。对游牧民族来说,羊更是他们离不开的必需品,羊的肉食鲜美,皮毛御寒,羊的性情还温驯,羊能爬高登远,羊只吃草,我去呼伦贝尔草原,那里的牧民,就将羊骨中的羊肩胛留下,用于萨满占卜,认为十分灵验。
朴素的生活哲学和神秘的宗教信仰一旦结合,就会产生无穷无尽的想像力,而岩石上那些粗细不一的黑白线条,又何尝只是先民们当时的情绪表达?
天与地,人与神,生与死,灵与肉,爱与恨,贺兰口岩画区那些古老的石头群里,千万年似乎都响亮着的叮噹声,它们不断在敲击着我的灵魂。
5、
离开宁夏的前一夜,晚饭后,要回宾馆,一辆出租车在我们身边停下。
司机很耐心地看着我们上车,听着我们的交谈,他有些定神地看着我问:是老家的人吧。
我一愣:老家?您是浙江人吗?司机长着典型的西北面孔。
他笑笑:是啊,我是浙江温岭人,不过,我爸妈上世纪六十年代到的宁夏生产建设兵团,我出生在宁夏。
我说我们前天刚去过沙湖呢,那儿就是宁夏兵团建设的,他说他知道,他父母就在那儿工作过。
然后,气氛就有些热烈起来,从交流中,得知这样一些不完整的信息:他父母来宁夏时,这银川街上,没有一座大楼。他1970年出生,他清楚地记得,1980年,浙江奶奶来银川,家里只有一碗白面,母亲给奶奶做了馒头吃,奶奶舍不得吃,给了他一个,那个香啊。他说这个香字的时候,语气加重了不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去过老家,但大致听得出老家的方言,他父母都已经八十多岁了。
无巧不成书,我在住宿的深航立达酒店,又碰到了“老家”人,总经理黄刚先生,和我都住在杭州的运河边,他接手的是一个亏损了二千六百万的酒店,两年多后,立达已经赢利一千万。
“老家”,我们很有些感慨,今天的宁夏,贺兰山下,早已成了人们给心灵放假的好地方,而来自江南的建设者们(准确地说,应该是全国各地)却是艰辛的,他们的青春,都贡献给了另一个江南。
2018年10月1日宁夏归来
作者简介:陆春祥,笔名陆布衣等,一级作家,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学会会长,浙江传媒学院客座教授,已出散文随笔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锦》《乐腔》《笔记的笔记》《而已》《袖中锦》《九万里风》《霓裳的种子》《夷坚志新说》近三十余种。主编浙江散文年度精选、风起江南散文系列等二十多部。作品曾入选几十种选刊,曾获鲁迅文学奖、北京文学奖、上海市优秀文学作品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报人散文奖等奖项。
来源:专家推荐
编辑:杨冰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