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贝保·热合曼
过去的记忆,就像是刻在石头上的文字,总是抹不去的,印象中最深的,还是儿时的游戏。
那时的农村,文化生活非常单调,既是家境殷实一些的人家,家里也不会有一台电视。不像现在,又是上网又是泡吧的,只要兜里装满钞票,足不出户就可以享尽娱乐的奥妙。所以有人调侃:犁地基本靠牛,点灯基本靠油,娱乐基本没有。挂在家家户户墙上的小喇叭,就成了一个稀罕物,让人们在劳作之余,听听新闻和文艺节目,消除疲劳。
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正处于特别好动的年纪,对那种“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小喇叭,刚开始还有些好奇,时间长了,就觉得没有多少意思,放学一回家,赶紧揭开锅,盛上一碗饭,叽里咕噜匆匆吃了,蹦着跳着就出了家门。
当然是相伴着去玩游戏了。所不同的是,女孩子的游戏花样少一些,抓子、踢毽子和扔沙包什么的;男孩子就不一样了,游戏名目繁多不说,而且随着季节的变化,游戏项目也随之发生变化。夏天滚铁环、捉迷藏、砸桃核;冬季打雪仗、滑爬犁、打陀螺,不怕玩不过来,就怕时间不够用,尤其到了寒暑假,就成了我们的世界。还有几种游戏是不分季节的,而且也是最有意思的,比如打尜尜和玩“比石”,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羊拐骨,冬夏都可以进行,一旦玩上了很快就会入迷,不分出个你赢我输不肯罢休。
那时候课业负担一点都不重,加之是一所乡村学校,地处偏远,有些课程根本开不起来,课后作业其实随堂就可以完成,留下更多的时间就玩游戏了。一到课间操,男女生各自为阵,界线分明,尽心玩起了各自的游戏,一时间满校园一片嘈杂,仿佛赶巴扎似的,热闹得很。回到家时间就更充裕了,即使帮父母做一些家务劳动,也不会耽误多少工夫,也许看我们笨手笨脚,说是帮忙实则添乱,活干不到一半就把我们撵走了。和我们那时相比,如今的学生简直就像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不说别的,就一个书包,足有几十斤之重,跟个山一样,压得学生直不起腰。说是都在进行素质教育,可戴近视眼镜的却日渐增多,为了高考那座独木桥,不知让多少孩子未老先衰啊!
不过,既然是游戏,都有其一定的游戏规则,虽地域有别,但规则大同小异,只有共同遵守,才能公平竞争。以玩羊拐骨为例,就有光板和缠丝之分,更有甚者还会灌铅。所谓光板,就是说羊拐骨上没有任何附着物,光板一个;缠丝则是在羊拐骨缠上铁丝或铜丝,明显就有了分量。而灌铅的程序就有些复杂了,先要在羊拐骨上钻一小孔,然后找来铅丝绕作一团,放进铁勺在烈火中冶炼,等铅丝完全化成铅水之后,再小心翼翼灌进小孔。聪明一些的,用一块骨头渣子封上小孔,看着也是一个光板,可内涵大相径庭,独占优势。
羊拐骨不但分为“温海”(右后拐骨)和“索罗”(左后拐骨),而且还有背背窝窝和香九臭九之别,背背即背面,窝窝即正面;香九就是上方,臭九就是下方。窝窝优于背背,香九胜于臭九。具体玩法有“泡克”和“三太板”两种。“泡克”就是双方各取一个羊拐骨当子,并立放在一起,在外围再划一个圈。然后将各自的砣子握在一块,来回往地上撂,看谁取得优先权。接下来取得优先权的一方,走到事先规定好的距离,习惯性地用脚在地上来回踢一下,将砣子提的高高的再撂至脚下,不管香九臭九,都可以拾起砣子,站在原地来投掷圈里的子,如果正好将子击出圆圈,就算是赢了,反之对方再来。“三太板”则是先在地上划一条横线,长短要适中,各自取一子立着摆在两头,然后也是撂砣子,优先者在规定的地方飞九,要是没能飞九,而是窝窝或背背,就由人家站在摆子的线上,用他的砣子来击你的砣子。无论是击子还是击砣子,必须达到三脚的尺码,不然就轮至对方来击了,所以才叫“三太板”。因而,这个时候往往就看谁的砣子厉害了,记得那时都盼着家里宰羊,尤其喜欢个大的羯羊。一到宰羊的时候,就再也不出去胡乱跑了,争着抢着要给父亲搭手,又是递东西又是抓羊腿的,刀子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都不觉得一点害怕。最折磨人的是宰了羊却迟迟不煮羊肉,或者只煮前腿肋骨,而偏偏留下后腿,急得我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眼泪都流下来了。
当下的孩子身上,不是MP3就是手机之类的高档货,而我们那个时候,兜里装的都是羊拐骨,鼓鼓囊囊的沉沉地吊着,走路的时候“哗啦哗啦”响着,所以衣服其他地方还新着,衣兜却早早就烂了。我们一有机会就互相进行攀比,看谁的羊拐骨多而且好。关系好的都搭伙,将各自的羊拐骨,交由一个最可靠的伙伴保管。于是山羊的、绵羊的、大的小的,甚至连狍鹿的都有了,其中有各自长时间积存的,更多的是赢别人得来的。许多羊拐骨都上了颜色,红的蓝的都有,有些大一点的,使着就顺手,有缠丝的,也有灌铅的,看着就舒服。因为非常看重自己的东西,谁家都有一个藏羊拐骨的坛子,不是塞进麦草垛中,就是埋在羊圈里,时间太久就有可能忘了,到时想起来拿出来一瞧,上面绿绿长了一层毛,就跟出土文物似的。
我特别喜欢赢羊拐骨,一玩起来不吃不喝的。和同龄人玩的时候,我赢的时候多,输的时候少,即使输了,到头来大抵都会再赢回来。可我就是不知高低深浅,偏要和高年级学生比试比试,不仅输了,而且连老本都搭进去了。那一天是个星期天,哥哥和一起搭伙的邻居,翻过山去煤炭厂卖鸡蛋去了,我呆在家里闲着没事,就去上庄子赢羊拐骨。先是和几个半大小子玩,结果都赢了,后来人家叫来了哥哥,我没有见好就收,一走了之,经别人一激将,就索性和人家玩上了。我也不想想,我是一个人,单枪匹马,人家是好几个,这个不行那个上,轮番接替。先是“跑克”,只赢了一把,再没沾上边;就玩“三太板”,让人家赢了个底朝天。我就一不做二不休,将人家带回家门口接着玩,直到输完了一坛子羊拐骨,我才如梦方醒,吓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进行下去了。后来,哥哥和邻居发现一坛子羊拐骨不见了,还以为是被人偷了,一问才知是被我输了,气不打一出来,将我骂了个狗血喷头,幸亏母亲及早发现,要不,非挨他俩一顿揍不可。无奈就找人家往回赢,这回轮到他俩轮番上阵了,一边赢一边回过头来骂我,或许赢得实在艰难,骂着骂着竟哭上了,我的鼻子也不由一酸,流下眼泪,我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
打尜尜是一项富有情趣的游戏,在乡下孩子中间比较盛行,有时大人手都痒痒,自觉不自觉就加入了孩子的行列。打尜尜其实并不太复杂,对场地要求不高,视线越宽敞越好。随便找两块砖头,将尜尜担在上面,手心手背决定先后,躬下腰将尜尜撬向空中,然后奋力一击一气呵成。打尜尜讲究眼疾手快,同时手上有劲才行。时间掌握恰到好处,才能准确击到尜尜,手上有力,尜尜就飞得越远。尜尜有两种,一种是比较平常的,木头不粗不细,一柞来长,两头削尖,因而击尜就选择扁型木棍;另一种叫作“鸡蛋尜”,顾名思义像鸡蛋一样,粗圆状的,击棍也随之改用大头棒了。打尜尜所以吸引人,关键在于捡尜者必须屏住呼吸,而且高声嚎叫着,一口气从捡到尜尜的地方跑回原处,这就叫“嚎唆”。距离近了还好说,如果正好遇到一个击尜尜高手,又是那种“鸡蛋尜”,只听“嗖”的一声,就不见了踪影。“嚎唆”的时候,围观者要不择手段进行干扰,不是喊他的名字,就是讲一些笑话,“嚎唆”者注意力稍不集中,就会中间断气,于是前功尽弃,从头再来,如此三番,体力耗尽,蹲在地上捂着肚子一个劲告饶,围观者就“轰”得一片笑声,纷纷指着“嚎唆”者齐声喊:“赖皮,起来从来,赖皮,起来从来!”
不过,凡事都有个尺度,把握不好,就会遭遇不测,打尜尜尤其如此。因为要用力击打尜尜,而尜尜两头都是尖的,一不小心失手落在谁的头上,轻则擦破一块皮,重则就是头破血流了,这倒霉事还真让我赶上了。有一回我们分成两拨,进行打尜尜比赛,玩得正起劲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小家伙,抱着脑袋就蹿出来了,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哭喊,一看立刻就吓一大跳,只见孩子头上鲜血直流,连白色衣襟都染红了。见此状我们一轰而散,跑的无影无踪。第二天刚一到学校,我们就被叫到校长办公室,见孩子的爷爷已和孩子正坐在那里,孩子的头虽然已经包扎上了,但脸上仍留有哭痕。而孩子的爷爷气得眼睛瞪得灯泡一样,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不等我们站稳,孩子的爷爷就让孩子指认,到底是谁让他受到了如此伤害。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孩子竟然不假思索走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说:“就是他。”如今那个孩子早已成了父亲,但头上那一块疤痕还在,每当见到我时,依旧指着头发当中那一坨白斑,开玩笑说:“看看吧,这就是你给我留下的永久纪念。”
打这之后,我就很少再打尜尜,但毕竟还是个毛孩子,游戏的本性不会丢,离尜尜远了,但离其他游戏就近了。特别是到了冬天,滑爬犁和踩脚马子,就成了最大的大乐趣。大人们盼下雪,是期望来年五谷丰登,说:“雪,雪,大大地下,蒸下的馍摸车轱辘大。”我们盼下雪,是想着滑爬犁和脚马子更过瘾。把爬犁牵到高高的山上,脸朝天平躺在爬犁上,两手死死抓住牵绳,脚一蹬,爬犁就似离弦的箭一样,风驰电掣地向下冲去,只听得耳边风“嗖嗖”地响着,脖子和袜子里都钻进了雪,冷成个透心凉都全然不顾。脚马子有双板和单板两样,双板宽一些,下面固定有两条钢筋,踩着稳当;单板高且窄,下面仅有一根钢筋,没有相当功夫,脚是踩不上去的,即使勉强踩上去了,也是一滑一个跟头,摔得鼻青脸肿的。我一直踩着单板,如果看到上下学路上,一个家伙倒背着手,飞速而去,不用问,那就是我了。
在雪地上滑爬犁和脚马子,似乎不能代表真实水平,于是更多的时间在冰滩上度过。我们那里有多处泉眼,一到冬天就形成很大的一个冰滩,成了孩子们的最佳去处。我在冰上滑脚马子的时候,经常会表演一些高难动作,比如雄鹰展翅,还有锦鸡独立,特别是锦鸡独立,动作难度大,必须经过刻苦磨练才能达到要求。每当我单脚着地,另一只脚高高伸向后方,挥舞着双手风一般从人面前飞过,那个潇洒劲,谁见了谁竖起大拇指。
除了滑冰,就是打陀螺。那时陀螺很少有现成的,都是我们自己加工而成。有螺丝陀螺,也有电杆陀螺,而电杆陀螺又有双电杆和单电杆之分。当时螺丝和钢蛋还好找一些,沥青却非常紧张,所以经常去附近工厂偷油毛毡,因为我们最爱玩的,就是让陀螺相互撞击的游戏,一旦钢蛋和主体分离,就赶紧撕一片油毛毡做替代,点着火后,油毛毡就“滋滋滋”开始往下滴油,于是,顺着钢蛋严严实实滴上一圈,等凉却下来,再用拇指顺时针抹上一遍,沥青自然凝固,就重新可以玩了。
自然,我们也会在冰上玩羊拐骨,所不同的是,不再是投砣子,而是顺着有子的方向,平平地滑过去。如果正好击中,就听得一声脆响,砣子和子都滑出很远,不知去向。这个时候就显出技术的高低了,其实功夫还是在手腕上,轻了不行,重了同样也不行……
三十多年过去,却仿佛就在昨天,一切都是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就让人想起那些游戏的主人,多了一份想念和牵挂。不过,我想说的是,还有许多有趣的游戏,都还不曾涉猎,到底成了遗憾。
作者简介:艾贝保·热合曼,男,维吾尔族,生于1958年8月15日,1982年2月毕业于山东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大学本科,文学学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乌鲁木齐市作协副主席。作品入选多种文集,多次获得区内外奖项,著有散文集《家园或一个春天的童话》《拌面传奇》《味蕾的旅行》《九颗珍珠》《一张纸拴了人一辈子》和小说集《瓜棚记事》等。
作品来源:专家推荐
编辑:杨冰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