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焕才
大 海 老 人
我们村有个大海老人,我们都叫他二叔公。二叔公多老了?说不准。他的头发和胡子都像盐巴一样洁白,那张脸铺着一层层褐色的老年斑,皱纹一浪浪的,像风吹水面腾起的水波……看上去,至少有五百岁了。
二叔公是我们村最懂海的人,所以叫他大海老人。
二叔公出生在海上。他母亲怀胎十一个月,没把他生出来,那天下海滩赶海,突然肚子一阵疼,他出来了。他在沙滩上呱呱叫,母亲却死了。村里的先生说二叔公是水命。他刚学会走路,便天天闹着要下村前那港湾泡海水,这一泡,泡出奇迹来了。他三岁便会潜水,四岁便会游泳,到了六岁,便可以躺在水上睡大觉。有一天早上,他躺在水上睡着了,海水退潮,把他浮走了,浮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知道。下午海水又涨潮,他随潮水浮了回来,搁在村边红树林的一棵茂密的红树上。渔村人有这身水上本领不得了。他十岁时,捞虾捕鱼捉螃蟹信手拈来。人家下海滩打鱼都拿着渔网,他却空着手,只背一个鱼篓。鱼篓放在岸边,他一个猛扎钻进水里,在水下追逐鱼群。抓到一条鱼,嘴巴咬住,再抓到一条,左手捏着,又抓到一条,夹在左手的指缝,一直到两只手的指缝都夹满鱼了,才浮出水面。有一回,他在港湾里遇上一条大旗鱼。旗鱼跑得飞快,背脊的鱼翅露出水面,像撑着一面旗帜。那旗鱼有成百斤重。他扑过去,两只手抓住两边鱼翅,随那鱼而去。旗鱼驮着他在水里飞跑,忽沉忽浮,跑了百把米远,撞在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旗鱼撞死了,他却毫发未损。
二叔公十五岁就扬帆出海。村里人使的都是双帆渔船,他使的也是双帆渔船。他长一双“鱼眼”,会看“鱼流”,站在船头朝大海一望,就看见鱼群在哪儿,还知道是什么鱼、有多大条。他的渔船做两种作业,根据当天鱼群活动情况选定放网或放钩,每次都捕到很多鱼。后来,渔船还没开出港,二叔公就预知哪一天鱼多,是哪一类鱼,游动在哪一片海面。村里人说二叔公听得懂水里的鱼说话,渔船出海,就跟着他。
二叔公不仅熟知鱼的行踪,还摸透了大海的性情,甚至也窥知了老天爷的脾气。他站在村前港湾边,朝大海看一会,又望着天空,就预知哪一天海上是晴天还是阴天或者要下雨,还知道是否要刮风,是刮东风、北风还是西风或南风,是轻风、狂风、阵风或者台风,又算出海浪掀得多高。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二叔公却偏偏在大海里遭遇了台风。那天海面风平浪静,天色像姑娘的笑脸一样可人,二叔公的渔船正在放网。天气说变就变,黑云重重地压了下来,狂风马上扑到,巨浪随着腾起,大海好像要倾覆,只一瞬间,海上的渔船在狂风巨浪中全部翻沉。二叔公的渔船也沉没了,船上的人都落水。结果,全船人都回不来,只剩下二叔公。他抱着一根船桅在风中浪里漂泊了五天五夜,台风过去后,出海来的渔船才把他救起。当时,浸泡在海水里的二叔公皱巴巴的,像一条腌过的咸鱼。
二叔公不再使双帆渔船了。有人说,他怕大海了。其实不是,他离不开海了。他摇一只舢舨在海边来来去去。有时,那舢舨漫无目的摇着,好像他傻了;有时,他却放鱼钩,他说,愿者上钩。奇怪的是,他再也没有放网了。
一直到二叔公好老了,舢舨摇不动了,他才不再出海去。
没出海的二叔公痴呆了,天天坐在村口那港湾边,有时半天没说一句话,有时嘀嘀咕咕自言自语。村里人不理会二叔公,进出村口或瞟他一眼,或随口叹一声:唉,人老了!到后来,大家都当他不存在了,径直走过。二叔公也不理会人家,静静的,像一块风化很严重的石头拋置在港湾边。
二叔公突然很喜欢讲故事。看见有孩子走出村口,他脸上那波纹便舒展,伸手招呼:喂,过来听个故事呀!
二叔公专讲大海的故事,讲得离奇有趣,很好听。为什么二叔公懂得这么多大海的故事?村里人很诧异。后来大家终于想明白了,可能是当年他在海上遭遇了台风,漂泊五天五夜,去了海龙宫,见过海底世界,和海龙王说过话,所以他知道许多大海的事情。
我们都是在晚上听二叔公讲故事。
夜晚二叔公都睡在港湾的渔船上,只有睡在船上,他才睡得着。有月亮的晚上,我们就爬上船来,听他的故事。他耳不背眼不花,说话的声音仍洪亮,尤其笑声嘎嘎响。他那张没有牙齿的嘴张开,像一个深洞,故事从里面蹦出来,很古怪,云里雾里,让人听得懵懵懂懂,可很好听,扣人心弦。二叔公的故事总是把大海说成一个老人。这位大海老人好老好老,比他还老百年千年万年。我们听过后,无法复述他的故事情节,可心里总氤氲着故事的情景,慢慢回味,却发觉他给我们讲了许多事情。他说我们都是大海的子孙,只是这个老祖宗的辈分太高了,岁月已经磨掉了房系谱牒的字迹,不知不觉中,我们和大海疏远了。他还说,大海的年岁虽高,可头脑仍清醒,而且记性特好,过去的事它都记得。他又说,我们知道大海甚少,大海却知道我们的一切。他的故事极力夸赞大海。他说大海很了不起,那么浩瀚、那么渊博,可在我们面前总是呈现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淳朴模样,。他说大海好慈祥、好厚道,又很慷慨,我们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向大海要,从没为大海做点什么,可大海从不计较,也从不吝啬,照样给我们很多很多。他说大海太宽容了、太大度了,人们不时伤害它,甚至糟蹋它,可它依然一如既往地善待大家。每次讲到最后,他总不忘记提醒我们,大海能容忍,纳百川,敞开博大的胸襟面对世间的一切,可千万别欺负大海,大海也会发怒的。
渔 村
潮水涨到这里就打住,这里就是海边。海岸上种着一片高高低低的房屋,这里就是渔村。渔村里的房屋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又尽量挤出一道道缝隙,那就是小巷。房屋都是黑色石块垒的,墙壁很厚,窗又少,也小,那是要抵御野蛮的台风侵袭。村中没地方让树木落脚,零零散散的酸梅树、苦楝树、榕树,还有椰子树,见缝插针挤身于房前屋后。它们努力展示自己存在的必要,很尽责,很勤快,日夜摇着海风,尽量给闷热的渔村摇出凉爽。簕竹却长得恣意,枝繁叶茂,一垛垛,手拉着手挺身站在村边。仙人掌也长得热闹,茁壮峥嵘,挨挨挤挤,得意地张扬着密麻的利刺,令人毛骨悚然。仙人掌和簕竹默契地间杂生长,密匝匝的,联手将渔村紧紧围住。
我们村之所以成为渔村,关键是村前有一个港口。海南岛像个巨大的卵,海岸线弯弯的,从远处一路顺过来,到了这里突然缺个口,凹了进来,海水也就涌了进来,变成一个海湾。海湾好,潮水来来去去,狂风巨浪却被挡在外面,渔船就可以在里边安稳地停泊。一条小河从很远的地方跑了过来,不声不响,可急急匆匆,日日夜夜从我们村边跑过。小河其实是一个勤快的清道夫,把淤堵在港湾的泥沙都带走,清理出一条通畅的港道。有了港道,渔船就可以随时进出。海上风平浪静时,渔船就出海捕鱼,天气有变,就急忙跑回来躲风避浪,停泊在村前休养补给。这里也就成为一个很好的港口。有了港口,便有渔船,我们村自然也变成了渔村。
其实,我们村和大海联系得最紧密的是村边那片红树林。红树林连接村边的簕竹垛,绿绿的,从港口旁边一路铺过去,远远地铺下海滩去。海水涨大潮时,红树林淹没在水里,无影无踪,我们村和大海有明显的分界线;退潮了,从水里冒出来的红树林舒枝展叶,葳蕤在人的眼前,让人感觉我们这个渔村就是和大海气息相通、连成一体的。村里人说,这片红树林是我们村的风水林。这话一点不假,红树林日日夜夜守卫在村边,挡风挡浪。刮台风时,狂风卷着巨浪从海上凶猛地扑过来,扑在红树林上,很快就变得有气无力,我们村于是安然无恙。红树林里生长着许多小鱼、小虾、小蟹,还有黄鳝、泥虫和海螺,应该是大海要和我们亲近,特意将这些活物饲养在村旁。村里的孩子们喜欢这片红树林,经常钻进红树林里捞虾摸鱼捉螃蟹,这就是和大海打交道。其实,渔村的孩子从小就亲近大海,我们几乎每天都跑下村前那港湾玩水。经常泡在海水里,熟悉大海的气息,触摸到大海的性情,尤其身上的细胞浸透了海腥味,身子骨也就壮实坚硬,能抵抗狂风巨浪。夜晚,我们还爬上停泊在港湾里的渔船睡觉。渔船浮在水上,海风摇着渔船,细浪拍打船边。渔船摇来晃去,我们也摇来晃去,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摇来晃去,我们有了渔船漂泊在海上的感觉,以后出海去,就不再晕船。
渔村人和大海的交往方式就是靠海吃海。男人长大了,成为渔汉子,扬帆出海,踏风踢浪,从海上讨回生活。女人呢?渔村女人守在村里,守着老人和孩子,守住一个家,等男人从海上回来。于是,渔村人的日子也就有独特的风景。渔船归港时,整个村顿时变得饱满。那些男人风来浪去,都让海风海浪磨砺得强壮结实,身上有一股风浪的气势。他们踏进村来,精神抖擞,穿条短裤穿条背心,疙疙瘩瘩的肌肉黑里透红,走路一阵风,脚步声咚咚响,说话嗓门很大,声音噼里啪啦很响亮,让人感觉出他们在海上的日子热烈而又喧嚣,更让人感觉到他们给渔村带来了精气神。渔村女人闻到男人身上的大海气息,都变得温柔起来,说话轻声细语,动作也轻巧灵动。这就是她们知道怎样做渔村女人的体现。男人风里来浪里去,是铁打的;女人是水做的,柔情似水才是她们的本色。说来也是,女人守在村里,天天眺望大海,望不见自己的男人,海风把她们的心磨得很纤细,离别的日子把她们的性情揉得很柔软。平时在村里,她们都喜欢穿宽松的衬衫、宽脚的长裤,虽然心里逼仄,却要让身体在衣服里边恣意放松。男人回来了,女人们马上活泼起来,把蕴藏在心里的情绪尽情释放。她们个个漂亮,漂亮在崭新的穿着,漂亮在走路轻盈的步伐,漂亮在轻柔的说话声和爽朗的笑声,最动人的还是她们的神态。她们的脸上抹着清爽的笑意,这是充盈在心底的快乐自然流露。有的女人虽然刻意敛住笑容,神情静静的,可是眉目间抹着怡然自得的色彩,让人窥见幸福的细流在她的心头悄悄地流淌。这种景象,既是男人和女人的和谐,也是海上和岸上的完美吻合。
非常有意思,渔村亲近大海,却和山村疏离了。山村人叫我们渔村“海上人家”,叫渔村人“水上人”,言外之意是渔村人活在海上,和他们不一样。渔村人和山村人确实不同。渔村的男人像鱼一样粗犷任性,女人也像虾一样热情奔放。山村的男人却如山丘一样憨厚朴质,女人就像小溪一样清晰而拘谨。常常听见山村人说,渔村人身上有一股海水味,渔村总弥漫着浓郁的海腥味。那意思像是说渔村人是从海里爬上岸来的,渔村像是大海安置在岸边的一个窝。其实,我们嗅不出自己身上有海水味,也闻不到村里有海腥味。有趣的是,我们发觉山村人非常喜欢吃海腥味很重的海鲜,山村姑娘也想嫁到我们渔村来,而且,我们渔村人也喜欢吃山村人的瓜果蔬菜,只是渔村姑娘不怎么喜欢嫁到山村去,说是海里的鱼只能吃咸水,吃不了溪流湖泊里的淡水。的确,渔村人和山村人是有区别的。山村人面对波涛翻滚浩瀚无垠的大海,眼里散发出惊骇的寒光,不可思议地瞧着我们。要是让他们上到颠簸在风浪中的渔船,抑制不住的惊惧神色就呈现在他们的脸上,当他们瞥见我们依然神闲气静,那异样的目光就久久停留在我们身上,仿佛我们渔村人都是水怪。
滩 涂
海子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要是这位诗人面朝海滩,他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大海涨潮时,海湾里碧水如烟,白茫茫一片。退潮了,海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大片的海滩袒露在我们村前,有港道,有沟壑,有浅滩,还有沙滩、泥滩、草地和红树林。
都说渔村的热闹是男人撑起的。渔船出海了,男人都去了,渔村被掏空了,瘪了下去。其实不然,渔村女人不是拿纸糊的,男人去了,她们眨眨眼,回过神来,便抖擞起精神,硬要闹出气氛来。渔村男人娶媳妇时喜欢说:“嗨,买了把大锁啦!”意思是,男人要出海,娶个女人来守家,媳妇是男人家里的一把门锁。其实,渔村女人不仅是一把门锁,“男人出去赚一升米,女人在家也要打一捆柴”。女人们要下海滩赶海。男人做的是大海,她们就做小海。她们卷高裤脚,扛把锄头,拿把铁铲,拎个竹篮,走出村口,踩下海滩来。下海滩之所以叫赶海,就是赶在海水退潮的时候下海滩采海鲜。女人们把海鲜采回来,挑上镇去卖,挑回大米、稻谷、番薯和芋头,当然也买回油盐酱醋,又买回花布、毛巾、香油什么的,还要买回一截甘蔗或几个糖块,给那嘴馋的孩子……男人不在家的时候,渔村人的日子也就不会落寞孤寂。
滩涂是渔村的一片大田。山村人种田要翻土,要施肥,要灌溉,要下种,海滩却用不着那样费力。潮水来来去去,就是给海滩翻耕、培土、施肥、播种。还有那条从很远地方跑过来的小河,带来山上的气息,带来田野的养分,又送来淡水,把海滩滋润得水质肥美、咸淡适宜,也就生长万物,尤其盛产鱼、虾、蟹,还有沙虫、泥虫、黄鳝和海螺。海湾外边的许多鱼、虾、蟹也屁颠屁颠随着涨潮的海水上滩来,不肯随潮水退离。
赶海是很强的体力劳动,其实也是一场智力角斗。这些海上的精灵待在海滩,不是傻等着让人来抓捕,它们机智得很,使出浑身解数与赶海的人捉迷藏。那些鱼游在浅滩、港道、沟壑里,警惕性很高,远远看见有人走过来,或者听见有水响声,一转身,逃之夭夭。那些虾躲在沙土里,机敏地露出一双眼睛,或者支起两条长长的触须,根本见不着它们。八爪横行的螃蟹很霸道,也很诡谲,躲在沟壑边,藏在浅滩的水下,钻进石缝里,迷在泥浆中,跑进红树林,还爬上草地、泥滩来挖很深的洞穴,躲到里边去。黄鳝更狡猾,钻在沙滩、泥滩、草地、港道、浅滩的洞穴里,很隐蔽,来去无踪。沙虫钻在沙滩中,泥虫钻在泥滩或草地里,在半尺深的地下蛰伏,悄无声息。海螺藏得更稳当,不同的种类分别埋在水滩、沙滩、泥滩或草地的泥土中,毫无动静……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赶海的人炼就自己的魔法,以破解这些精灵的道法。捕鱼捞虾捉蟹的都是男人。捕鱼人抓一张渔网奔跑在浅滩中,踩得水花纷飞,渔网突然撒出去,把鱼罩在水里。捞虾的人用不着找虾,抓一张有耙齿的网兜推在水里,耙齿触动沙土,虾就弹起,乖乖落入网兜。猫叔是我们村的“蟹王”,我们喜欢看他捉螃蟹。螃蟹躲在浅滩或者水道的沙土里,猫叔下水踩,踩到了,就弯腰蹲下,伸手一抓,把螃蟹逮住。躲在水边泥浆里的螃蟹,只露出两根火柴梗一样的眼睛。猫叔不找螃蟹的眼睛,而是找螃蟹的爪痕,沿着爪痕寻过去,螃蟹束手就擒。要是螃蟹躲进红树林里,那简直是作茧自缚。猫叔走进树林里,伸手在红树的气根下一捞,便手到擒来。螃蟹躲在泥滩、草地的深洞里,只是制造一点抓捕困难,猫叔拿锄头挖,硬是把它挖出来。沙虫、泥虫和海螺,就交给女人来对付。赶海的女人都是火眼金睛,分散在沙滩、泥滩、草地上,朝地面瞧一下,锄头或者铁铲挖下去,就把它们挖了出来。这些家伙尽管藏得隐蔽,可还是会在地面上留下些许痕迹,女人们把那痕迹叫“眼”。其实不是沙虫、泥虫或海螺的“眼”,而是女人们眼尖,找到了它们蕴藏的蛛丝马迹。
海滩上的人都很忙碌,来来去去走动着,可是男人有男人的疆域,女人有女人的领地,男人和女人不在一块儿赶海。龙根哥和大英姐却常常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一起来。龙根哥在海滩上药鳝,提个竹篓,抓把鳝叉,一双泥腿走来走去寻寻觅觅的。黄鳝躲在沙滩、泥滩、水滩或者港道边的洞穴里,轻易不出来。黄鳝穴不好找。海滩上的洞穴很多,密密麻麻的,鳝穴不起眼,又不好辨认,见个小穴,伸手去摸,穴口圆圆滑滑又有黏腻腻涎液的便是。可是,黄鳝滑溜溜地在里边钻,也拿它没办法。龙根哥配好鳝药,抓一小撮抹在穴口,不一会,鳝鱼便傻乎乎地伸出个头来,抓鳝叉猛地扎下去,便将鳝鱼头夹住。大英姐喜欢单独行动,一个人在一片沙滩上挖海螺。沙滩上有珠白螺、红口螺、流水螺,珠白螺滑滑亮亮白白的,像女人的肌肤;红口螺圆圆的,口唇肉红肉红,很好看;流水螺很有趣,薄薄的螺壳,薄得透明,锄头一挖,水就从螺嘴冒出来。大英姐在哪一块沙滩上挖螺,龙根哥就到哪一块沙滩来寻鳝穴,总是离她不很远。大英姐瞧见龙根哥走了过来,提着一双泥手直起腰,嫣然一笑说,龙根,你说这药鳝的人干嘛呀?跑来跑去的,真像个疯子。龙根哥也笑了,他说,挖螺人拱个屁股朝天,呆呆地低下头挖个不停,才像个傻瓜呢!两人都笑得很孟浪。大英姐说,真奇怪,海滩上干嘛总是男人药鳝女人挖螺呀?龙根哥说,也真是怪呀,世间上,干嘛分男人和女人呢?大英姐剜他一眼,说,不分男人和女人,你哪来媳妇?接着哧哧地笑。大英姐不等龙根哥答话,又问:这黄鳝没爪,你说,它怎么挖了那样深的洞穴,躲进里边去呀?龙根哥忍着没笑,问回去:大英,螺也不长爪,它怎么能躲进沙土里呀?大英姐抓一把沙土掷龙根哥,龙根哥哈哈笑,拖着鳝叉跑开了。
海滩上赶海很辛苦,可是赶海的人都乐呵。见他们乐呵,我们也跟着乐呵。可是,我又禁不住想,是不是人们用自己的经验和智慧征服了海滩上的生物,从而在心里生出莫名的快感?那么,海滩变成了一个角斗场?人的聪明让那些海上生物遭殃?海滩是渔村人的海滩,也是这些海上生物的海滩,为什么不能和睦相处?
也许这是我在乱想。
渔 船
二叔公在他的故事里说,大海是鱼的世界,陆地是人的世界,两个世界本该和平共处、互不侵袭、相安无事,可是人要吃鱼,就造出了渔船。
我们渔村人就专门骚扰大海。
村里人依然使双帆渔船。双帆渔船好。双帆渔船其实只是单桅,船桅立在船中央,从船桅顶端拉一根粗铁线斜斜地拴在船头上,叫扎头。主帆挂在船桅上,三角形的头帆就挂在扎头上。那三角形头帆吃风不多,可变动灵便,作用很大,让双帆渔船转动很灵活,有一个好的舵手操帆掌舵,可以顺风、逆风、侧风、横风行驶,适用于各种海上作业。可是,现在海上的捕捞业发展迅速,海面上出现大量的大机船和大铁船。大机船和大铁船里边有机器疙瘩,使用更轻便,转动更灵活,在海上纵横驰骋。
为什么我们村人没造大机船和大铁船?可能是造这两种船投资很大,村里人没这么多钱。也可能是因为二叔公。二叔公说,造大机船、大铁船不是发展,海上的鱼都被捞去,少了,才造更大的船,跑更远,放更多渔网。
自从二叔公不再使双帆渔船出海后,村里最出色的渔夫是二叔公的儿子阿海。阿海也操一艘双帆渔船。他不说没钱造大机船或大铁船,而说这两种船不好,靠个机器欺负大海算什么能耐!他说,打鱼就要挨近海水,与海风海浪抗争,使双帆渔船才是真正在做海。
阿海的双帆渔船在海上放四指流刺网。海上捕捞作业大体分四类:放网、放钩、拖网、灯光。我们渔村人有顺口溜:放钩当叫化,放网如设卡,灯光是欺诈,拖网像扫帚。就是说,放钩钓鱼很被动,像乞丐一样,眼巴巴等着鱼来吃钩;放网不那么被动,网在水里拉开,像设个拦路卡,只要鱼跑过,就逮住;灯光就是骗鱼,夜晚在海上点亮灯,把鱼招引过来,就将鱼网住;拖网很霸道,一张大网张开个大口在水下拖过去,大鱼小鱼统统扫进网里。
按二叔公的话说,打鱼算放钩最厚道,捕捉躲在海底的鱼,如红鱼、麻鱼、鲨鱼、鳗鱼、刺鱼、石斑鱼、猫公鱼等等。这些鱼懒,平时都躲着不动,尤其爱躲在有泥浆或者泥沙夹杂着螺壳的海底。因为活动范围小,它们经常缺食,所以很贪吃,于是就要吃鱼钩。鱼因贪吃而上钩,属咎由自取,怪不得谁。阿海却反对二叔公的说法,他说,弱肉强食是森林法则,大鱼吃小鱼是海洋法则,打鱼人的目的就是捕鱼,用不着管鱼怎么样,也不要管用什么办法捕捞。捕到鱼,显示出打鱼人的能耐就行,放钩捕捉那些零零散散傻待在海底的鱼不算有能耐,只有在风中浪里放流刺网追捕四处活动的鱼群,和大海斗智斗勇,斗贏了大海才是打鱼人的本事。二叔公也不同意阿海的看法,他说,打鱼人不能和大海斗,要尊重大海,其实,谁也斗不赢大海。二叔公说阿海不是一个好渔夫。
阿海的双帆渔船奔驰在波峰浪谷中。放四指流刺网要捕捉马鲛鱼、鲳鱼、带鱼、刀鱼、甲鱼等鱼类的鱼群。鱼群随潮水游走,来来去去没个固定处所,又因季节、天气、潮汐的变化而变化。阿海的双帆渔船要寻找鱼群的去向,只好在海上奔来跑去。发现了鱼群的行踪后,又要在风大浪大水流湍急处放网,将鱼群截住,让鱼群在匆匆忙忙中往渔网上撞。其实,阿海的双帆渔船疲于奔命,也不仅是为了寻找鱼群,还要躲开别的渔船。海上的渔船多了,水下的渔网就很多,尤其渔船大了,渔网更多,水下到处是渔网,躲不开,就无法放网。渔网放在水下,随潮水流动,要是渔网和渔网相撞,便互相纠缠卷在一块儿,不仅打不到鱼,渔网也很难收回船来。让阿海最恼火的是,要避开那些大机船和大铁船。大机船大多放灯捕鱼,几十盏强光的大灯集中在一起,亮了半边天,四面八方的鱼都傻乎乎跑过来,特别是那些不懂事的小鱼小虾来得更迅速,热闹在灯光下,渔网突然将它们围住、收拢,一条也跑不了。这一带没有了小鱼小虾,连鱼苗也猎杀光了,鱼群就不游过来,放流刺网就捕不到鱼。阿海尤其憎恨大铁船。大铁船很霸道,拖网的网纲拿铁索做,一路拖过来,别说鱼、虾、蟹都给捞光了,其他渔船放在海里的渔网也被拖断、压沉。阿海望见大铁船,火气就袭上心头:大海是大家的啊,都让这些铁家伙糟蹋坏啦!
海上的渔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渔网越来越长,鱼却越来越少。阿海的双帆渔船很少出海。出海打不到鱼,还经常损失渔网,出海干嘛?但是,渔村人的衣食住行都来自大海,不出海,吃啥?阿海还是要出海去。阿海行船使舵的技术一流,又有一身捕鱼本领,他硬要从大海的身上挖下一块肉。阿海等到风狂浪大或者天寒地冻海上渔船很少的时候,开船出去。他要和大海搏斗。大海当然也不客气。浪涛像狂奔的群魔,横冲直撞,野蛮地扑过来,连续冲撞阿海的双帆渔船。阿海并不紧张,可他的渔船紧张。双帆渔船惊慌失措,左躲右避,跌跌撞撞穿行在群魔的缝隙中。船上的渔工们没有阿海胆大,心里着慌,望着大海发呆。阿海喝道,呆啥,打鱼人惊怕大海不成?放网啊!风在呼啸,浪在狂吼。寒冷中风如刀浪像剑,飞舞的浪花似箭镞。海浪不时窜上船来,撞在甲板上,哗啦一声撞个粉身碎骨,四溅纷飞,泼在船上人的身上,不一会,大家都成了落汤鸡。海水很粗粝,像裹着玻璃碴,扎进人的肉里,麻辣刺疼。阿海的双帆渔船在风浪中继续放网。渔船像一只机敏的小山羊,一忽儿蹦跳在山头似的波峰上,一忽儿跌落深深的浪谷,船上的人就像颠簸在簸箕上的谷子。掌舵的阿海瞧见放网的渔工们咬住牙在发抖,大声喊道:大家抖擞精神再坚持一会,鱼都是来自艰难处,钱都是来自辛苦中……
阿海真是有能耐,每次出海都打到不少鱼。可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大海突然发怒,巨浪将阿海的双帆渔船撞向一片礁石,船翻了,沉没了,全船人葬身海底。
打鱼人本来就生活在风口浪尖,出海死于风浪中是经常发生的事,渔村人没有太悲伤。
阿海死后,二叔公就痴呆了,天天坐在村口港湾边,有时半天没说一句话,有时嘀嘀咕咕自言自语。有人听见二叔公在说,人要吃鱼,鱼也要吃人呢!打鱼人的命都捏在海龙王的手中,可他偏去抢劫海龙王……
台 风
台风很吓人。
台风来之前,天地死一样安静。安静中,天的脸色开始变化,变得凝重、阴沉,接着是云块急匆匆地奔跑,惊恐地迅速集结。这时,风凝固了,天地间没一丝风,空气很黏、很重,化不开,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大海一动不动,好像停止了呼吸,海浪全塌了下去,没有一条鱼游动,像一摊死水。云块在不声不响中越积越厚,压了下来,天色变黑了。突然,台风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哗啦啦吼叫着,黑云急切漫卷,横冲直撞,整个天地被揺得颤颤巍巍的。这个时候再朝海上望去,海面好像在倾斜,巨浪像一座座山飞奔,坍塌,又耸起,浪花飞扬,浪声轰鸣。风越来越凶猛,以虐待一切的势态狂奔,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我们村前那海滩上水烟翻滚,港道浊浪滔滔,村边的红树林、簕竹垛以及仙人掌一会被狂风压下去,一会又被掀起来,跌宕起伏,好像这些植物在村边也翻腾着浪涛。村里人以及猪、鸡、狗都惊慌失色地躲在屋里,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狂风继续发飙,像一群疯癫了的魔鬼怒吼着一阵一阵扑下来,扑向渔村,扑在那屋顶上,掀瓴破瓦,推墙倒垣,仿佛要将整个渔村压瘪、掀翻、撞个粉碎……台风还不罢休,很快招来暴雨、响雷还有闪电。雨助风势,雷壮风威,在闪电的强光中,风声、雨声、雷声轰响,整个世界好像处在分崩离析中。一片喧嚣声中,河水在暴涨,潮水也扑过来,咆哮的洪水和疯狂的海水纠缠在一起,汹涌澎湃,翻滚奔腾,浩浩荡荡淹向田野、冲进渔村,向四面八方泛滥,要将一切夷为平地……
猖獗了一天、两天或者三天,台风疲惫了,悄然走了。
村里人松了口气,抬腿走出家门,眼睛顿时都瞪得很大,到处是一片破败的景象。巷里散落着石头、瓦砾,还有树枝和树叶。有的房屋不见了屋顶,只剩下光秃秃的墙头;有的房屋倒塌了,石块、瓦片、桁、椽乱在一起;有的树木连根拔起,栽倒在路边;没有刮倒的树木也枝断叶落东歪西斜的,像激战后的伤残士兵。村边的簕竹和仙人掌被狂风恶浪撕得七零八落,只有旁边那红树林依然在海滩上摇着一大片绿色。其实,整个海滩全变样了,原来的港道已经改道,有的草地变成了水滩,有的浅滩却变成了沙墩,原来的沙丘也变成了水潭……
台风已经去了,它的阴影依然在人们的心里蠕动。这些天,村里人都紧张兮兮地说台风。说台风的凶猛,说台风的残暴。说完村里的台风,又支起耳朵听消息灵通的人历数台风在各地的罪恶行径。一惊一乍中,有人说,台风里共有多少艘船在海上沉没,死了多少人;有人说,多少个港口被巨浪冲垮,多少艘渔船被撞坏;又有人说,多少个村庄被山洪淹没,多少间房屋坍塌;还有人说,多少片森林被狂风摧毁,有多少条公路被洪水冲断……
每年渔村都要经历一两场台风,有时甚至三四场。渔村人对台风破坏的景象以及带来的灾难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对台风的恐惧却挥之不去。人们年年说台风,可越说越不清楚、越说越神秘。于是大家不禁要问,为什么有台风?它从哪里来?更没人说得清楚。说不清楚就认定它是恶魔。的确,平时它无影无踪,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可说到就到,急急地来,又匆匆地走。渔村人于是猜测,它可能来自海上,海龙王派来的,因为每次它来,大海都波澜汹涌激浪滔天,给它壮威助势。渔村人又怀疑它来自天上,老天爷派来的,每次它的到来都有乌云、暴雨、雷电默契地配合。
二叔公说,台风大多是来自大海,他不同意人家说台风是恶魔。他说,台风到来未必都是做坏事,虽然破坏了很多东西,但同时也带来了很多的好处。每次台风过后,都天高气爽空气清新,尤其是,天不再闷热,地不再干旱,好像世界换了新面貌。
二叔公该死,居然为台风说话。村里人不再听二叔公说台风,只有痴呆的老人才说台风的好。
二叔公不再说台风了,只有和孩子们讲大海的故事时,才牵涉到台风。他说,台风既不是恶魔也不是天使,是大海老人和老天爷对人世间的一种态度。有时,刮台风是大海在发怒。人们对大海糟蹋得太甚,大海老人无法忍受,就与老天爷合作,刮一场台风,让波涛翻滚,释放心中的怒气。有时,刮台风是老天爷要惩罚人。人世间做了太多恶事,老天爷就叫大海老人配合,刮一场台风惩戒。有时,刮台风是老天爷要清扫世界。二叔公说,他看天气预测台风,其实是在观察大海老人和老天爷的脸色。看见大海老人的脸色铁青,又看见老天爷的脸色阴沉,就知道它们在生气,要发作了。老天爷深吸一口气,憋住,那时候,天地和大海都平静得让人心慌,那是台风的预兆。突然,老天爷全身一抖,猛哈气,那就是台风。接着,老天爷歇斯底里地吼叫,那就是风声、雨声、雷声和浪涛声。
二叔公的故事让我们知道了台风,知道了大海老人和老天爷。但是,台风太凶猛太吓人,我们还是不希望它出现。
二叔公说,大海老人和老天爷都很善良,无意伤害人世间。可是,它们不容许被蔑视,更不容忍被欺负,必须刮台风警醒人们。
二叔公又说,要是没有台风,大海早被糟蹋烂了。
作者简介:李焕才,海南省儋州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创作小说、散文,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长江文艺》《黄河文学》《天涯》《芳草》《光明日报》等刊物,已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及文艺专著多部,代表作长篇小说《青龙湾》《岛》,曾获“奥林匹克花园”长篇小说大奖赛、“椰颂”散文大奖赛、南海文艺奖、海南文学双年奖等多种奖项,《青龙湾》入围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南海渔家》入围“丁玲文学奖•散文奖”、“三毛散文奖”,散文《儋耳山》获第八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海内外游记征文奖。有散文被中国作家协会和人民文学出版社收入年度选本。
作品来源:专家推荐
编辑:杨冰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