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鸿
长安曾经是胡人向往之城,他们一茬一茬地到这里来,以种种方式落户于斯,生活于斯,并渐渐化为中国人。
谁是胡人呢?或曰:汉以后,凡非中国人,皆为胡人。或曰:非中国人的西域人与西北一带及东北一带的北方人,都是胡人。
那么谁是唐长安城的胡人呢?胡人所分,以葱岭为界。葱岭以内的胡人,主要有于阗尉迟氏、疏勒裴氏、龟兹白氏。葱岭以外之胡人,主要有昭武九姓,还有突厥人、回纥人、吐蕃人,还有波斯人、大食人、勃律人、护密人、陁拔罗人,不过声势浩大的,还是昭武九姓。所谓的栗特人,也就是昭武九姓。
胡人流寓长安久矣,非有唐一代才至长安。北魏、西魏、北周和隋之间,断断续续,胡人前来。尉迟敬德一家,大约就是北魏时从于阗内迁的。康磨伽一家,大约北周时从康国内迁,他们在长安皆有其宅。唐立,他们仍居于斯。
李世民是含胡人血统的,遂不以夷狄为贼。胡人也亲近他,尊唐太宗为天可汗,从而唐能对胡人开放。唐玄宗以来,胡人在长安似乎更是得意。显然,胡人流寓长安,有唐一代为烈。
胡人流寓长安的方式各有不同,相同的是,长安包容了他们,足以让胡人自由地呼吸。有的是国族归附,入居长安。这一方面甚为典型的是突厥颉利可汗及其部属。有的是向唐称臣,以王子或世子做抵押,送子为质,入居长安。凡突厥、吐谷浑、契丹、回纥、于阗、疏勒,皆有王送其子或其侄入朝侍奉的。疏勒王裴纠,唐高祖时拜见天子,乐而不归,遂留京师。有的是教徒布道,入居长安。佛教的僧伽大师、法藏大师和慧琳大师都属于这种情况。他们本是西域人,以传播佛教,皆圆寂长安。不仅佛教教徒,拜火教、景教、摩尼教和伊斯兰教,其教徒悉有以布道住长安的。有的是以经商入居长安的,昭武九姓,栗特人也,多是如此。有的是以在国子监读书,入居长安的。高昌与吐蕃的首领,都送子弟来读书,其当然住长安。高丽、百济和新罗权贵子弟虽然不是西域人,然而也来读书,并住长安。日本甚慕唐文华,遣唐使更多。有的是以助唐平安史之乱和抗羌之功,入居长安,回纥是矣!有的是以吐蕃陷河陇,丝绸之路断绝,不可还西域,遂留在了长安。
长安到底有多少胡人呢?没有计数。唐太宗时,京师的长安县与万年县共有八万余户。此刻入长安的突厥人,一次就近乎一万户。至唐德宗时,胡人情况如何?史记:“今潼关之西,陇山之东,鄜坊之南,终南之北,十余州之地,已数十万家。”此乃一副关中的胡人地图,然而究竟不知道长安有多少胡人。
胡人属于长安人的一个组成部分,并把异质文化糅进长安,也影响了长安人。胡人多居朱雀门街以西,西市周边。尉迟敬德宅在长寿坊,尉迟乐宅在义宁坊,尉迟胜宅在修行坊,石崇俊宅在群贤坊,米萨宝宅在崇化坊,米亮宅在崇贤坊,安令节宅和安金藏宅皆在醴泉坊,安万通宅在普宁坊。安禄山特殊,居道政坊,在朱雀门街以东,兴庆宫以南,今之西安交通大学校园里,是唐玄宗所赐。罕见高丽、百济和新罗其人之宅,也鲜见日本人之宅在长安的。胡人在长安的确影响了长安人。
拔地耸天的柱状建筑谓之台,也谓之塔。台是中国所固有的,塔源于天竺,是随佛教而至长安的。今之西安有大雁塔,名播四海,是唐的,小雁塔在荐福寺,也是唐的。这种形式的建筑,皆仿天竺所造。唐玄宗所起的凉殿,御史大夫王鉷所营的自雨亭子,都有柫菻建筑在设计上和技术上的启示。
长安添了胡食,凡、胡饼、搭纳,无不是胡食。实际上饆饠就是手抓饭,或近似于八宝饭吧,品类不一,自西域来。东市开了一家饆饠店,长兴坊也开了一家饆饠店,不过在长兴坊的饆饠店显然热销京师,因为这里发生了一个故事。一个秀才梦见有人预告他明年进士及第,便请其吃饆饠。可惜犬吠梦醒,见白日照地,遂怅然不已。西域人有毕氏和罗氏,好食此物,就先以毕罗名之,后以饆饠名之。胡饼即麻饼,今之烧饼也。中国早就有了胡饼,然而以唐长安为流行。杨国忠喜吃此物,尝自己买于市,藏在袖筒,咬一口,又咬一口,慢慢吞咽。在辅兴坊所卖的胡饼做得甚香,不知道杨是否买于此店。安史之乱,长安失守,唐玄宗西逃,至咸阳还没有用膳,很饿了,杨国忠遂购胡饼一份呈上。此事遭白居易讽刺,诗问咸阳的胡饼像长安辅兴坊的胡饼吗?
长安有三酒,龙膏酒、葡萄酒和三勒浆,是权贵所常饮的。龙膏酒黑若纯漆,能迅速提神,自乌弋山离来。葡萄酒过去就有,不过也许是成品。唐太宗时破高昌,得马乳葡萄,植于苑中,熟了以后用高昌之方酿造,就有了自己的葡萄酒。其芳而酷烈,唐太宗尝赐群臣,一旦入肆,也深得长安人之所爱。三勒浆由菴摩勒、毗梨勒和诃梨勒三种果实所酿,源于波斯,经西域至长安。其味甘,醉人,也消人之气。
胡服是长安的时尚,男女都以用胡服为新潮。一旦车战转为骑战,胡服遂生,这便是中国人穿上了裤子。然而唐长安的胡服,多是出于喜欢才用的。李承乾是唐太宗的太子,好穿突厥服,甚至好操突厥言,玩耍也分戟为阵,设穹庐,树旛旗,一派游牧景象。唐高祖至唐太宗时,宫人著幂䍠,其幅宽广,可以障蔽,以防把脸露出来。女皇帝武则天时,宫人以帷帽取换了幂䍠,比较短浅,也轻爽了。至唐玄宗时,宫人皆著胡帽,唯恐不露面,竞相靓妆出门。从长安出土的唐俑可以发现帷帽与胡帽的区别,颇有意思。唐宪宗时,宫人遂穿回纥之装,襟窄小,袖也窄小,束腰而细。她们还堆髻赭颊,以乌膏注唇,呈悲啼之状。唐末,长安少妇便梳发,两鬓抱颜,谓之抛家髻。宫人胡服化,诸官也会的。唐武宗时,群臣所穿六和靴,就非中国人之款。
长安忽然出现的一种运动是骑马执杖以打毬,谓之击鞠。其发自波斯,从西域传至长安。不过长安的打毬并非统统骑马,有时候也会骑驴打,有时候也会跑步打,在形式上有所变化。
打毬之风起于唐太宗,之后的唐皇帝也多有此兴趣。唐中宗嫁金城公主,吐蕃使者迎接,上为活跃气氛,便请客在梨园亭欣赏打毬。吐蕃使者一观就万分激动,也想入场打毬,遂一队为唐,一队为吐蕃,彼此比赛。吐蕃队数胜,唐队不免沮丧,上便指示临淄王李隆基入场,又指示嗣虢王李邕、驸马杨慎交和武崇训入场,以壮唐队。李隆基精于此道,其奔腾之快如风如电,吐蕃队难以招架,连连而输。李隆基就是唐玄宗,他以声色犬马羁縻诸王,重任蕃将,不但好打毬,也好斗鸡。多年以后,唐穆宗和唐敬宗对打毬更是沉溺忘返,疏于朝政。唐敬宗不仅自己酷爱打毬,而且要求禁军将士和教坊也打毬,往往至三更半夜而不休,简直是疯了。唐宣宗也乐此不疲,唐僖宗尤以打毬自负,表示以打毬考进士,他必当状元。
上如此好打毬,大臣能不打毬吗?不打毬怎么亲近上,并得上之擢升呢?唐德宗时的司徒兼中书令李晟,唐文宗时的户部尚书王源中,无不有打毬之能,而且还把马毬场建到各自的庭院里。权贵好打马毬,文人当然也要打。浐河西岸的月灯阁有马毬场,进士及第,在大雁塔题了名,遂径赴月灯阁,挥杖打毬。同年咸集,两队对垒,常有数千人围月灯阁而观,大呼小叫,热闹至极。宫人也打马毬,这是花蕊夫人的诗可以证明的,其曰:“自教宫娥学打毬,玉鞍初跨柳腰柔。上棚知是官家认,遍遍长赢第一筹。”
有一种画技,谓之凹凸法,以明暗深浅的晕染,就会呈立体感,是天竺的画技。公元6世纪,梁人张僧繇从天竺画家学得,以画佛像而闻达。唐宫廷画家吴道子擅佛像,也擅神与鬼,还善山水、鸟兽和人物,尤其长于壁画。在他的壁画中,便有凹凸法,这未必不是学而得之,起码也是借鉴。实际上流寓长安的画家康萨陁、尉迟跋质那和尉迟乙僧都是胡人,在大慈恩寺、光泽寺和奉慈寺,皆有他们的壁画。考察吴道子与尉迟乙僧,他们几乎共在长安,也并称于长安。
长安的乐舞更有胡人参加,也更受胡人之影响。
燕乐是唐宫廷和权贵在宴饮之际所用的,或在一切愉快之时所用。隋有九部乐,唐承隋制,唐高祖时也有九部乐。唐太宗破高昌,得高昌乐,遂成十部乐。其计有:燕乐、清乐、高丽乐、天竺乐、西凉乐、疏勒乐、康国乐、安国乐、龟兹乐和高昌乐。此十部乐除燕乐和清乐属于中国之乐,其余皆是胡人的。
胡人多用琵琶。想象当年,琵琶之声或长或短,或高或低,或泣以缓为哀,或以急为乐,出闾入巷,处处飘荡。
北魏以来,龟兹乐为世所重,唐也重之。凡唐的大乐,安乐、太平乐、破阵乐、庆善乐、大定乐、上元乐、圣寿乐和光圣乐,悉糅以龟兹乐。凡笛和鼓,都是用龟兹的。
管理乐舞的机构颇多,有一个教坊,由宫廷直接负责,规格甚高。唐玄宗精于音律,很重视乐舞,遂把教坊改为内教坊和外教坊。在艺术水平上,内教坊高于外教坊。不过艺术水平最高的还是梨园。公元714年,梨园在大明宫成立。朝会之余,唐玄宗亲临梨园,亲自指导,其声一旦有误,上必觉而正之。显然,梨园弟子,就是皇帝的弟子。梨园弟子开张竟有三百人,足见其况之盛。
长安有很多杰出的青年音乐家都是胡人,他们进宫廷,入士大夫之宅,走坊里之间,处处演奏。安叱奴、安万善、安辔新,是安国的。曹保、曹善才和曹纲,祖孙三辈,是曹国的。曹融新、曹者素,也当是曹国的。康昆仑、康逎,是康国的。米嘉荣与米和郎父子,活跃在唐宪宗和唐穆宗时,是米国的。米禾稼、米万槌,也当属于米国。刘禹锡、白居易、李绅、元稹和薛逢,多见过他们,看过他们的演奏。当然,这些诗人还没有出生或还没有居长安之前,就已经在长安务乐舞的胡人,是见不了的,遂为这些诗人所遗憾的吧!
胡人的乐舞施于音律,成为曲子,传唱于街童路子之口,或叙妃嫔之貌,或述王公之质,也是一种抒发。不过有正统之士,唐中宗时的大臣武平一,竟上奏批评,认为此乃哀思淫溺之声。武平一归唐长安的保宗派、正统派吧!
长安人需要乐舞,有时候会集体活动。主要是女士,她们唱着曲子,手挽手,臂连臂,在月下踩地为节,且蹈且舞,谓之踏歌。公元712年上元节,正月十五日夜,皇城安福门大作灯会,宫人连袂踏歌,百僚观之,气氛极为热烈。唐玄宗顺利接班,唐睿宗已经是太上皇帝,似乎颇为愉快,遂登临安福门观灯。张祐有诗记这一夜,曰:“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三百内人连袖舞 ,一时天上著词声。”
唐玄宗在兴庆宫工作并生活,这里的乐舞当然更喧闹。逢上元节,便有宫人在花萼楼前踏歌,逢唐玄宗的生日,还会在勤政务本楼下举行马舞。马舞怎么样呢?即使马能随音律扬趾翘尾,发声以表情,马非人,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长安还有惊天动地的乐舞呢!唐太宗时,玄奘从宏福寺移至大慈恩寺,沿途一直有太常卿所率乐舞团队随行演奏。除了唐政府的九部乐工敬送玄奘,长安县令和万年县令所带乐工也在敬送。计有一千五百余辆车供乐工乘坐,浩浩荡荡,声冲云霄。男女老少,倾城而动,仰望大师缓缓而进。二百年以后,唐懿宗迎佛骨,从法门寺至京师,几十里乐舞绵亘,尽在颂佛。
唐乐舞一般都是乐中有舞,舞中有乐,乐舞相融。不过很多时候还是或以乐为重,或以舞为重,以作区别。以舞为重的,往往是胡人之舞。
武则天时,长安民间大兴波寒胡戏,无非是集体为舞,洒水相嬉。诸坊皆有此舞,长安人满怀激情,应鼓跳跃,有的甚至不畏天冷,竟裸体而蹈足。波寒胡戏源于康国,在北周时由龟兹传至中国,一旦流行长安,便具调动了群众。到唐中宗时,其仍逢冬而兴。唐中宗好热闹,尝登楼览之,又尝令诸官至醴泉坊欣赏。大臣张说认为波寒胡戏未闻典故,不当在四夷来朝之际为之。张说上奏,自此遂绝。
有唐一代,宫廷柔和曼妙之舞也,多以琵琶为曲也。健舞者,刚劲敏捷之舞也,多以繁管急弦为曲;软舞与健舞,胡人之舞,至唐玄宗时,在长安成为风尚。不过健舞比软舞似乎更为人所好,是由于健舞更有助能量的释放。
柘枝舞是健舞,出自石国,一般为单舞,由女子独当。击鼓三声,女子便骤跳起来。其头戴绣花卷檐虚帽,有金铃缀虚帽之上,琅琅而响。其衣罗衫,紧襟紧袖,干练至极,遂能在红烛光照之中有雪面百回,媚唇千笑。刘禹锡看过柘枝舞,观察微妙,可怜单舞的女子汗透黑衫,滴滴若雨。
胡腾舞也出自石国,多是男子表演。这些人肤白如玉,鼻高如锥,头有尖帽,脚有锦靴。起舞之前,他们会蹲下来以胡人之语致词,之后拾襟揽袖,反手叉腰,应节环行。其扬眉动目,也汗流浃背。胡腾舞当然也是健舞了。
胡旋舞虽然为健舞,但它却以安禄山和杨贵妃曾经在宫廷蹈之,遂名冠柘枝舞和胡腾舞之上,并把自己铸在了中国历史之中。胡旋舞出自康国,以女子为主,可以一女跳,也可以二女跳或多女跳。唐玄宗时,康国贡胡旋女,长安便有了胡旋舞。唐玄宗显然热爱,从而米、史和俱密诸国效仿康国也贡胡旋女,以讨唐玄宗的高兴。见上以此而悦,安禄山也跳,杨贵妃也跳,尤其是安禄山和杨贵妃共跳胡旋舞。安禄山应该属于栗特人,以其母改嫁虏将安延偃遂易姓安,伟岸,白皙,语言诙谐。唐玄宗重用蕃将,任之为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来朝受宠,便请做杨贵妃养子。上大快,令安禄山与杨家紧密团结。以唐玄宗所允,安禄山与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皆为朋友,然而唯他与杨贵妃能跳胡旋舞,是因为杨贵妃深具乐舞之才。有时候,安禄山也单舞,尽管大腹便便,不过在唐玄宗面前仍能迅疾如风。为博唐玄宗之笑,臣妾皆学胡旋舞,不过美的高潮总归安禄山与杨贵妃,因为他们最能跳。有杨贵妃的引领,长安遂大行胡旋舞。
胡旋舞使白居易感慨顿起,其诗曰:“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曲终再拜谢天子,天子为之微启齿。胡旋女,出康居,徒劳东来万里余。中原自有胡旋者,斗妙争能尔不如。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圜转。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梨花园中册作妃,金鸡障下养为儿。禄山胡旋迷君眼,兵过黄河疑未反。贵妃胡旋惑君心,死弃马嵬念更深。从兹地轴天维转,五十年来制不禁。胡旋女,莫空舞,数唱此歌悟明主。”
唐掌社稷,胡人来,胡人居,娶妻生子,置地创业,长安的胡风吹而不息,浓而不弱,何止五十年,只不过在唐玄宗时,胡人的习惯广为长安人所接受而已。即使妇学胡妆,伎进胡音,也远非胡化。即使长安少年胡心怦然,希望胡化,天还是唐的天,地还是唐的地,也没有什么恐惧的。何况人类文明就是相互交流和吸收的,何况胡人也吸收了长安人的习惯,胡人也在汉化。
作者简介:长安朱鸿,散文作家。有30多种版本行世,具代表性的有《西楼红叶》《药叫黄连》《夹缝中的历史》《人生的爱与智》《关中是中国的院子》《长安是中国的心》和《长安:丝绸之路的起点》。作品录用于中学语文教科书和高职语文教科书,见诸语文试卷,入选百余种散文选集。《西部心情》一书是中国青少年素质发展论坛工作委员会推荐读物和读写大赛指定读本。获首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老舍散文奖、第五届和第七届陕西文学奖及首届陕西图书奖。大型学术著作《中国散文通史》对其置有分论。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写作学会会长,陕西师范大学长安笔会中心主任、文学院教授。
作品来源:专家推荐
编辑:杨冰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