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僧·额尔德尼
译者:照日格图
霍兰与我
彼时才十七岁哟,我已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直到那年夏天,我才知道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软骨头。七月的一天,为了参加县里的那达慕 ,我和家乡的“成吉思汗”,还有他年轻的妻子早早就出发了。那个被称为“成吉思汗”的人,就是黄脸昌巴。我悄悄地给他起了这样威猛的绰号,却从未向人提及。他控快马时,我只能给他搭把手。像我这样的软骨头,不过是干些苦差事:晚上趁着凉爽湿润,拉着如传说中风驰电掣的马儿去吃夜草;清晨牵着它们舒展舒展其筋骨,白天饮一饮马,仅此而已。
黄脸昌巴三十来岁,有一双豹子似的黄眼睛,棕色的卷毛,长长的下巴中间有一块凹痕。他的罗圈短腿走起路来铿锵有力,他平时总爱紧攥着拳头。他的黄眼睛里从未流露过温柔,孩子们只要一看见他的眼神,就开始哆嗦,缩双肩,像穿了木头裤子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昌巴是个贩马的高手,家里有不少牲畜和金钱。春天的小草刚刚冒尖,他便带着几匹马,给马套上好的马鞍,穿一身漂亮的衣服,一阵旋风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走遍克鲁伦县 、巴彦—乌兰县 、嘎勒希尔县 ,还会到达里干嘎县 那里走一遭。等夏意正浓时,他会分门别类地牵着走势不同、颜色各异的好多匹马儿,从山脚下扬起一路尘土,哼着歌回到家里。黄脸昌巴的魅力正在于此。在家乡,有人说他有风骨、有朝气,是一条汉子;但是好多人说他爱吹牛,是个没有出息的家伙。我倒觉得他是一个像成吉思汗一样的人。
我们在大清早策马驰骋,一路向南。家乡离县所在地有两站地 远,路途险峻,须经过一个叫哲里木岭的深山峻岭。太阳刚刚升起时,“成吉思汗”说他要到沿途的人家里去喝一点酒,便丢下霍兰和我独自开溜了。我暗自窃喜,自己还不到十七岁,便是个男子汉了。黄脸昌巴的妻子名叫霍兰,娘家在很远的地方,她跋山涉水嫁到这里。她的外貌像明月般美丽,性格像微风般活泼。
我和哥哥往省里跑了近两年的时间,今年春天回来才发现黄脸昌巴娶了这么一位年轻漂亮的妻子。老家的人都说昌巴经常打她,打得她在深夜里大呼大叫。不过,我倒是没有碰到。
现在“成吉思汗”已无影无踪。我牵着他专为那达慕控好的四匹马 ,挨着霍兰赶路。“大汗”让我们趁着清晨的凉爽抓紧赶路,最好是翻过哲里木岭。
我时不时地偷瞄一眼霍兰,心里感觉无比幸福。如果让我和这样的美女纵马驰骋,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心甘情愿。
太阳升上了晴朗的天空,迎面吹来徐徐的风,东山这边还落着荫,西山那边已被浅红色的阳光普照。露珠还停留在湿地里的草叶上,马儿踩上去时会沙沙作响,路上不时有鸟儿倏地飞起。
霍兰姑娘穿了一双红色的香牛皮靴,伸直秀气的脚蹬着马镫,蓝缎的袍子下摆被她卷到了膝盖之上,绸缎的袜子紧紧裹住了她的美腿。她优雅地坐在华丽的马鞍上,纤细的腰上缠着黄色绸缎衣带,身体随着栗色走马的颠簸微微地颤悠着。
栗色的月额走马嘴里衔着打有银色圆钉的马嚼子,娴熟地低头赶路。它的鬃毛光亮而平整,骑在这样的马背上,一碗水也能端平。马和主人的默契配合,如美好的音乐叫人舒心。
不过,我今天穿了一件沿口儿起了毛的绿色旧袍子、膝盖上打着椭圆形补丁的军裤和一顶被折坏了帽檐的旧帽子。我骑的是“成吉思汗”马群里秉性最坏的花斑公马。
霍兰望着山顶,边走边唱。她用余光扫了我一眼,饶有兴致地微笑着说:“桑匹乐,你也唱一首吧。”我的脸立马就红了。俗话说,孤独的人爱唱歌。我的嗓音还不错,放牛放羊时经常唱歌,听山谷中的回响。我像一头吃足了奶水的小牛犊,舔了舔嘴唇,拘谨地唱起“走上兴安岭高高的北坡”。霍兰大概从未想过我能唱得这么好,立刻拉住缰绳,眨着美丽的大眼睛对我笑了。我有了无限的勇气,拿出所有本领唱了一首远嫁的闺女想念母亲的歌。霍兰听完后,从袖子里拿出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我张着嘴不敢出声,完全没想到她会如此伤感。
“桑匹乐,继续吧。”霍兰边抽泣边说道。我没有勇气再继续了。
霍兰哭了许久,平静下来之后含情脉脉地对我说:“你唱得可真好。”我听后羞得满脸通红。当我们准备翻过山岭时,已到了晌午时分。这期间,我和霍兰彼此了解了很多。原来霍兰和我一样,也是个孤儿。我们在小山丘那儿下了马。天气虽然炎热,但从山岭吹来的风清爽怡人,风中带着针叶林的香味。山脚下的鄂嫩河 穿过翠绿的山林蜿蜒着伸向远方,转弯处的河水波光粼粼。
霍兰用白皙柔嫩的手取下绕着额头系在耳边的红色纺绸头巾,用它擦了擦额头的发丝。她一直看着我笑,可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不时地盯着那条来时的路,生怕此时“成吉思汗”会突然回来。
“你在看什么呢?”她问道。
“‘成吉思汗’……”我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什么?”她好奇地看着我问道。我吞吞吐吐地说:
“啊,对……成吉思汗……不……”说完这番话,感觉自己像个呆子,笑得很尴尬。
“什么成吉思汗?”因为好奇,霍兰的眼睛瞪得很大。
我赶紧转移话题道:“不是,我是说昌巴先生是不是快要赶过来了?”
“那你老说成吉思汗,成吉思汗……”霍兰依然满脸疑惑。
我觉得事情已经败露,就说:“昌巴先生长得像成吉思汗……”
“什么?”她笑得前仰后合,说道,“鬼才相信他像成吉思汗。如果是成吉思汗那样的大英雄,就不会打老婆了。他现在很放纵,今晚能到县里就谢天谢地了。”她叹了口气,侧身坐在草地上,用袍子的下摆盖住露出来的膝盖,随手拽了一根针茅草衔在嘴里,闭着眼睛像是在憧憬着未来,突然开朗地笑了起来。她伸过手来,说:“拉我起来!”她的手柔软而温暖。
霍兰翻身上马,愉快地向我说:“桑匹乐,咱们策马飞奔到河边去吧,河岸上特别美。昌巴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走喽!”说完便策马下了山。我也赶紧骑上马,从后面追随而去。途中,她让我唱一首歌。我骑着马让起毛边的袍子下摆随风飞扬。我放声唱道:
褐色的雄鹰哟
飞翔起来有力量
唱得整个山岭都跟着回响。
我们到达河边时,马儿都已浑身是汗。
霍兰带着我朝一个废弃的渡口走去。那里有一片密林,满是杨柳树、稠李子树和野山楂树。
我们下了马,把马拴好,愉快地聊了起来……
我已不知今夕是何夕。
“霍兰,你是我们这里的第一大美女。”
“我还有更美好的东西。”
“是什么?”
“没什么,是我的心呀。”
“那就应该幸福地生活……”
“你想想,我完全在别人的掌控之下。我的心里隐藏了所有的痛苦。别人都以为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霍兰,你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离婚吧!他不是威胁你吗?如果你扔下他走了,那他也无计可施。”
“桑匹乐,如果遇到了像你这样的人……你太腼腆了,吻我吧……”
落在我们身边树枝上的小鸟,歪着头转动着小眼珠,好像在问:“你们在干什么?”
霍兰枕着手,闭上眼睛说:“等秋天你去省里,我就跟昌巴离婚,也去省里。只要能劳动,就能生活。我要当裁缝,不,清洁工总该可以,对吧?”
“是啊,我想当驾驶员或拖拉机手。霍兰你看,那只小鸟的眼睛多可爱!”
我们朝新渡口去时,天已经擦黑了。我们都认为“成吉思汗”还在吃吃喝喝,所以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愉快地走着。霍兰微笑着依偎在我肩膀上,我面带笑容,唱着《褐色的雄鹰》,夕阳也在山头上微笑着。
泉眼冒出的水,汲取再多也不干涸
遇到心仪的人,相识相依良辰难得
有一个人急急忙忙地骑马迎面而来,身后扬起了滚滚的尘土。霍兰拉住缰绳,恐惧地看着那个人,有气无力地说道:“是昌巴。”我一下子慌了神,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不可能,这是从县里出来的人。”
“不,不,一定是他。我们俩在那边时,他就去了县里。”
“怎么办?”“是啊……就说我们在河边让马儿歇歇脚。”
“时间太长了吧。”
“是呀……”
彪悍的“成吉思汗”过来了。他骑到我俩身边,拉了缰绳,用他那豹子似的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们。他敞着衣襟,面色铁青地斜跨在马鞍上,手里拿着粗大的藤鞭。
“你是从县里过来的吗?”霍兰小心翼翼地问他时,他把牙齿咬得格格响,歪着嘴说:“县里?你和这个软蛋子躺在林子里的时候我就……”
“你别胡说……”
“闭嘴!”昌巴冲过来大喊一声,把我拽下马,骂道,“你这垃圾货,你骑着人家的马,还和人家的女人……”
“昌巴!你这个混账!”霍兰带着哭腔喊道。
昌巴发了疯似的转动着黄眼珠,面目狰狞地喊道:“闭嘴!看我怎么收拾他!”说着他拽过霍兰的缰绳,狠狠地往她的马身上抽了一下。
“我要下来。死也不跟你在一起。”霍兰哭泣着,狠狠地喊道。
“随你!不过我要教训教训这个小家伙!”昌巴说着举起棍子般粗大的鞭子朝我打了过来。
“昌巴,住手!”霍兰过来紧紧地拽着他的手。此时,我被吓出了魂,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昌巴跳下马后,把几匹马的缰绳都连起来,拴在霍兰那匹马的脖子上,然后翻身上马,手里拿着霍兰的缰绳,恶狠狠地给马儿加了几鞭。我的面前扬起了滚滚的尘土,霍兰那可怜的哭喊声也消失了。
我才明白等待我的将是徒步行走的命运,于是攥紧拳头喊道:“我要报仇,一定要报仇!霍兰迟早会离开你的,你等着瞧吧!你这条恶狗!霍兰一定会离开你的!”说完擦着眼泪抽着鼻涕站在那里,独自被昌巴抛在了野外。
作者简介:曾·额尔德尼(S. Erdene,1929~2000),蒙古国小说家。出生在蒙古国肯特省宾德尔苏木。1955年毕业于蒙古国立大学医学系。曾任蒙古作家协会《火星》杂志主编、《文学报》总编、蒙古国文化基金会主席等职。1949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了《春天的旋律》、《当温暖时节到来》、《积雪下的小草》、《太阳鹤》、《梦中的白马驹》等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扎纳巴咱尔》,戏剧《无法承受幸福的苦难》,电影剧本《苍天的气力里》。他以抒情小说和心理小说享誉蒙古,是20世纪50~60年代以来蒙古国短篇小说界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他的小说善于通过小事情表达重要思想,通过平凡事物反映重大事件,并着力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1965年获得蒙古国家奖,1976年获得蒙古作家协会奖,1994年获得人民作家称号。
作品来源:专家推荐
编辑:杨冰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