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芳
飞行在叶的经络上,以飞天的姿势,飘带随风飞舞,万千尘缘的缝隙中,看到花的样子。从花蕊的中心越过尘世,越过千年与瞬间,遇到一个博大的世界。
十方世界。
万物虚空。
在那个世界里,沉下去,才是高度,站起来,才是永生。
1
一场大火。
熊熊燃烧。
那不是自然之火,是兵燹,是战火。
彼时是1122年。
由东胡后裔契丹人创造的辽王朝,传至第九帝耶律延禧也就是天祚帝的手中。天祚帝可没有继承他的祖上阿律阿保机的雄略伟才,而是同每一个末代皇帝一样,变着法儿不勤政,视政务为游戏,荒淫奢侈,游猎天下,不理国政,导致部族首领纷纷起兵反抗,内外交困,天下岌岌可危。
天祚帝对自己和王朝的结局都是没有预判的,不然,也不会命令女真族长们在宴席间给他跳舞,一个命令激怒了完颜阿骨打,一场舞建立了一个大金朝。
完颜阿骨打起兵,开始了长达十年的伐辽战争,东路和西路分两路大军举起大旗。1122年东路军攻下辽中京,天祚帝逃亡。没有了王朝的天祚帝只能在逃亡的路上给自己跳舞了,但也在很短的时间内带走了完颜阿骨打。同时,西路军攻陷了辽的西京大同府。
攻占大同的那一天,不知是谁点燃了第一把火。也许并没有肇事者。金王朝正是因为优秀的铁骑兵和先进的火器而著名的。战争发起时,已没有了禁忌,打胜战役、消灭敌方力量才是目的,火器的使用让存在了80年的辽之陪都西京陷入火海中。
火龙舒卷在空中飞舞,大同城的百姓们听到了天兵擂鼓的声音,都城在他们眼睁睁中陷落了,房屋烧起来了,殿堂栋宇、楼阁寺观都烧起来了,火焰与彤云争辉,经久不息,浓烟往西而去,遮蔽了武周山的天空,百姓号哭声不绝于耳。当然,完颜宗翰胜了。夕阳怎敌朝阳?辽朝日薄西山,金朝厉兵秣马,不在一个维度上。神奇的是,大同依然是金朝的西京,这两个同出于东北黑土地的少数民族思路倒是一致,当然,这也与他们所据之地形地势有关。既然还要做西京,何苦让其燃烧殆尽?几千年历史每一个崛起的王朝都要以毁灭前朝为代价,项羽当年进长安,一把火带坏了历史。
在这个万佛列阵的都城里,在这个很多朝代都崇佛的城垣里,佛的报身经历劫难,法身隐匿,而每一次劫难都是在给人类记帐,只是人类不识罢了。须臾间,花叶凋零,世相萎靡。
2
在这场大火之前,万佛列阵的佛法庄严,很多人都见过。
就在城西16公里的武周山山崖畔,与契丹同出于东胡一脉的鲜卑拓跋族,经历了几代人的努力后,由拓跋珪建起了北魏王朝,398年,迁都平城。这个时候的平城只是平城,还没有成为大同,要等到辽朝建立才有大同之名。
拓跋珪少年立志,能征善战,他效汉制,建国家,定官制,重文化,一个新型王朝在汉王朝那个颠覆的朝纲经历了百年之乱后冉冉升起来。
传闻拓跋珪征战时也随身带着楠木刻制的佛像,时时摩挲,日日祭拜,定都称帝之后,曾在平城建立佛教寺院,建造过十五级浮屠,亲自撰写过《一切经》,铸造过千尊佛像。戎马一生的帝王或许比常人更需要佛的护佑和加持,更需要在屠刀举起之后获得心灵的安宁,而这正是佛意的普照。这位皇帝还引来了一位高僧法果,法果对拓跋珪说:帝即如来。由此动用金刚杵开启了开凿云冈石窟的石头与石头碰撞的美妙之声。
那座山堂水殿的遗世独立的建筑一点点开始了跋涉的历程。千锤万凿,亿万工匠。石块飞溅之时,诵经的声音也此起彼伏。慕名而来的僧人商旅文人雅士战士农人们都在这样佛像并不明朗的开凿之声中就虔诚礼佛了,他们也钦敬地望着工匠,那些皴裂了纹路的一双双手,会给人们雕出希望,雕出爱悦,雕出平安。工匠们在经声抚慰中静下心来,慢慢审视着石头与佛像之间的距离,一锤一锤地把时空击打出神圣与庄严,这是他们的修炼过程,他们的笑容与汗水都在石窟里存放着,只要细细琢磨就能看到。一时间,此处是人类的海洋,汉人、鲜卑人、粟特人、胡人,还有分不出的人种,已经分不清民族与种族,经声是他们共同的语言,不同的嘴唇中念出一个声音,那是重如千钧的咒语,可消世间罪孽。
那日,我在婆娑的绿叶之间,看到了露天的大佛,据说那就是拓跋珪,尽管有希腊鼻子,还穿着印度的湿衣,他们也坚定地说,那就是道武帝的化身。
静默。
万佛静默,绿叶间走来走去的是昙曜的身影,细碎的阳光就是他的袈裟,他挺拔高瘦,削肩长颈,宽额淡眉,两眼炯炯,穿行在他开凿的五窟之间,犹如佛跋涉西来的镇定,也如太武帝灭佛时,他躲藏在民间七年也依旧不散的坚定。他等到了文成帝拓跋濬对他的召唤。他当时应该焚香、诵经,身披粗布袈裟开始他的雕凿,开洞和佛身都是弟子们带领工匠完成的,只有佛头和佛指是他一步三回顾一点点敲打出来的,黑黝黝的洞窟里,只有少许光线,布满石头的飞尘,那些禅意绵绵也帝相庄严的形象早就在暗夜里成为他的长明灯。他只需要把心里的佛搬出来而已,尽管这可能耗尽他的体力,但他甘之如饴,佛法普照的梦想一天天近了。他替拓跋珪完成了木质佛像到石质佛像的转变,他也完成了生而为僧的使命,验证了石头比任何物质都恒久的真理。
昙曜五窟落成,他也应该化身为一尊佛像,矗立于万佛阵中,我们无须寻找他,他有他的佛世界。
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窟,越来越多的佛、菩萨、胁侍、天人,万佛阵终于列成。佛乐轰鸣,平城的天空,云也低垂做祭拜状,鸟也静默做庄严状,众多飞天以万种姿态从笨拙到轻盈飞入天空,佛世界慈悲了山水城垣、世间众生。涕泪横流,这灵魂的归宿啊,竟要穿越几生几世才能遇见。
花盛开了,草低伏了,叶舒展着,佛铎飞舞着鸣响,万物皆作佛场。
花叶成为世界。
这样盛大的庄严,世上只有一次,直到北魏迁都洛阳,而佛窟依旧,雕凿之声依旧,以辐射的姿态伸展,去往四面八方。这一伸展,从453年起,用了149年。
而渡过东魏西魏分裂之乱后,隋唐再度统一疆土。三百年离乱之后的云中郡(平城),在盛唐浩大的气象下,建起一座寺庙,名为开元寺。
恍惚又是三百年,就在这云中之地,建起一座华严寺,这时,辽代已过渡到第七任皇帝耶律宗真即位,世称辽兴宗,辽兴宗信佛,不,辽代前几任皇帝就笃信佛教,辽圣宗还曾降旨全国尊崇佛法。就在兴宗朝的重熙七年,华严寺建起来了。
那唐代建起的开元寺后更名为大普恩寺的寺庙也毁于五代的战火,华严寺建起时,也对开元寺进行修缮。辽代建筑,如这些马上民族一样,横着生长,体量超群。
辽国存世的年代,西夏与北宋各据一方,三国鼎立,到此时,辽国渡过了自己的壮年时期,日益内外交困,为防西夏骚扰,更云中为大同,建立西京,而华严寺和大普恩寺,还有稍远一点的云冈石窟,就在西京开花结果,构筑起三千佛世界。就在这都城内香火愈加繁盛,人们忘却灾难与伤痛。
正如李修文所说:天上降下了灾难,地上横生了屈辱,但在半空之中,到底存在一丝微弱的光亮。而在大同的六百年箭矢飞出之间,虽然朝代更迭,战乱频仍,但终究,这无数的佛,带来了许久许多的光亮。
直到那次大火。
3
完颜宗翰攻下了西京大同。这是个马背上的强者,自幼英勇善战,曾劝完颜阿骨打称帝,灭辽的主意也是他出的,然后,就领兵出征,一路势如破竹,大同在他的铁蹄铁臂下,燃起覆灭的火。
金朝是以儒家为基本思想的,也兼道、佛、法。完颜宗翰继任西路总管,坐镇大同。他看到战争之后的满目疮痍,他深知自北魏以来的大同便是佛教胜地,佛法广大,慈悲能救治创伤,他下令修复战火带来的毁灭。
成也他,败也他,也许内心里是在赎罪吧。
城垣是要修的,加固、扩展、整治,建宫室。
最重要的是那些飘飞在空中的神灵需要安住。
云冈石窟要修。
“委烟火司差夫三千人改拔河道,南移,以防水浸石佛,重建云冈十寺,重修灵岩大阁九楹,门楼四所,凡三十楹,又创石垣五百余步”。规模更大了,重新修竣历时三年半。终于,众佛可以各归其所,安守香火。
华严寺是要修的。
金熙宗年间,山门,钟楼,观音阁、大雄宝殿等一座座宫殿体硕庄严地立在高台上,接受万民朝拜,而让那些参与修缮与营建的工匠们无比高兴的是,薄伽教藏还在,灰尘满面地站在燃尽的废墟之上,顽强地保留着辽朝最后的尊严。
善化寺是要修的,应该说,大普恩寺是要修的。
圆满大师在花甲之年,募善缘,修寺院,十五年时间翻整如新,天王殿、三圣殿、罗汉洞、左右斜廊、文殊普贤阁,一一开成花,大雄宝殿虽有损毁,基本构架还在,这一次也修整成花。
一时间,金代的西京冠盖如云,元明清、民国直到今天,金代重建的殿宇寺塔又在朝代的更迭中永远地湮灭了,而那些以佛教为身心安宁之所的人们,又一次次地站起来,河流早已不是过去的河流,建筑不是过去的建筑,但禅意还是丝毫不减的吧。
在这穿梭不息的火光、锤石、风吹幡动的情景中,行走着许多个身影,通悟法师、慈慧法师、慧明法师,以及圆满法师,加上云冈的昙曜、法果,等等,他们无不浸染着澄明与智慧、通透与练达、思维与顿悟。在这些人群中,我还想记下一个人,不是法师,不是武将,不是辽金重臣,但他用一通碑文写下硬骨铮铮的一生。
4
他叫朱弁。
那通碑叫《大金西都大普恩寺重修大殿记》。
他是扶着这通碑走进我的视线的。
朱弁是南宋徽州人,是理学家朱熹的叔祖父。朱弁是被宋高宗赵构派到西京来的,准确点说,他是自荐为“问安两宫”通问副使,离开他的南方,顶风冒雪来到寒冷的大同,问安两宫,其实就是来看看被俘的宋徽宗和宋钦宗的情况。朱弁虽是文人,却有硬骨,他不受威逼利诱,被金朝扣押了17年,这17年中有14年他住在善化寺(即大普恩寺,明代改为善化寺),开坛讲学,启蒙了许多人。
他见过圆满大师发心起愿,他见过修建寺庙的艰难,见过面对挫折后,圆满大师又如何一次次发殷重心,“化所难化,悟所未悟,以慈为航,以信为门”,善化寺的修建和落成过程给了战争创伤之后的人们一个心灵出口。
在西京,他就这样与完颜宗翰对峙,貌似没有筹码,还要面对强势的完颜宗翰,可是就连完颜宗翰也没有想到,朱弁在精神上是强大的,足以对抗物质、强权与马背民族强悍的体格,他们的对峙朱弁没有输却半分。完颜宗翰能做的也只是把朱弁囚禁着不放归。
1143年,宋金议和,朱弁终于获得自由,宋高宗感叹他的气节,赐予四个字:忠义守节。
朱弁的身影从宋史中剥离出来,越来越清晰。我们熟读宋史,会记得岳飞、文天祥,记得陆秀夫,却对这样一个人那么地不熟悉。他身上有中华士人的风骨和热血,正是因为他熟读经史子集,才有着这样的价值判断,朝代更迭是必然的,社会在进行着自我试错和修正,而我们身处历史长河的人们,该坚守着内心的一点东西,尤其是文人,文若无骨,人若无骨,不过一具皮囊。
从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到吞炭为哑的豫让,到宫刑奇辱的司马迁,到写下正气歌的文天祥,再到不跪向清廷的傅山,“既是为山平不得,我来添尔一峰青”,朱弁掸掸尘灰,汇入历史洪流。直到身影淡去了所有颜色。
5
坐在善化寺西侧的朱弁园中,万物静穆。
花为花,叶为叶,果为果。各为其主,各为其节。
我的灵魂穿行在花叶之间,看浮世倒影,感慨万千。
我曾在绿叶婆娑中见到拓跋珪的身影,还曾在云冈的高台间被自己绊倒,那一刻我正在对人诉说:我相信天道轮回。其时,应是佛在对我警醒,或许世间该有情,但不是专情,不是简单的男欢女爱,而应是广大的慈心普渡,临万物而有情。
我在一朵切花玫瑰中看到了华严寺薄伽教藏殿的佛像,阳光从树叶间细细碎碎地斜插过窗棂落在我单薄的背脊上。满面满身尘灰的塑像,并不言语,也不光亮,却如钝器割痛了我的心。在阳光婆娑里,我竟落下泪来,这是悲欣交集的泪,我竟然不止一次地遇到。尘世里被割痛的是长年以来长在身上的多余之物,剥离着,疼。疼与剥离才是修行。在这样的佛像前,躲在暗处的人现形了,隐秘的情况显露了,疾病、分离、背叛、死亡、相思、爱恨、麻木都在自取其辱,唯有善与美才是永恒。
也曾在善化寺的大殿前感知到渺小和觉悟,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五方佛不曾微小,却禅定上千年,二十诸天卫护,佛祖在墙壁上讲经说法,继尔,迦罗鸟飞出来,大鹏鸟飞出来,我惊见异相,心内一片清风朗月。
千年一眼,一眼千年。片云飞过千山去。
即使繁华如云烟,烈火上烹油,其实转眼就是红颜枯骨,可人们还是跋涉过名利和情感的千山万水,以至于累积了一呼一吸间八万四千个烦恼。
这人间,最风尘风苍茫,一物一数,一尘一劫,我们都是渺渺尘世里的一片飞花或一声叹息,一层一层地剥掉尘世负累,心存慈悲,积世功德,据说,万德之花,将开庄严之果。
耳边响起奇妙的声音,有迦罗频迦的吟唱,那是极乐世界的梵音,有不绝的钟声,那是天下大同的脚步声。
作者简介: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协会会员,《黄河》杂志编辑,《映像》杂志副主编。已发表作品百万字,出版长篇纪实《天地间一场大戏》、散文集《沉吟》《关城怀古》《拈花一笑》。
作品来源:专家推荐
编辑:杨冰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