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2021年11月19日举行的第三次“一带一路”建设座谈会上,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讲述了20多年前的一件往事——在福建工作期间,习近平同志接待了来访的巴布亚新几内亚东高地省省长拉法纳玛。“我向他介绍了菌草技术,这位省长一听很感兴趣。我就派《山海情》里的那个林占熺去了。”报告文学《与草为伍》记述的,就是科学家林占熺的故事。攻坚克难的科研和实践过程,与民生、与家国天下紧密系结,使这个真实故事的细节分外具有感染力。这也是对造福人类惠济苍生的中国精神、中国价值、中国力量的大德的一种写照。“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在领导人的擘画指引下,从科学家到各行各业千千万万有担当有能力有智慧有情怀的中国人,在中国大地和世界各地为人类减贫、脱贫事业做出了实实在在的巨大贡献。
“点石成金”只是美丽的传说,“点草成金”却成为美丽的现实。这个故事前所未有、清新脱俗;这个现实故事来自中国,流传至非洲和南太平洋岛国。故事的主人公,是国家菌草工程技术研究中心首席科学家、“世界菌草之父”、科技特派员林占熺。——题记
少年心和中国“治沙新武器”
风还在呼啸,却再难兴起漫天飞沙走石;沙漠和沙浪还试图群魔乱舞,却望绿兴叹,在步步为营、妥妥扎寨的百来公里草丛中,再难造“翻江倒海山为摧”之灾。
人还是那个人,却不再是五十年前那个身板挺拔的少年。他——福建农林大学国家菌草工程技术研究中心首席科学家林占熺,一路抚摸过眼前高过自己的一排排芳草,并时而无限深情地眺望,那一刻感天动地。任性的沙子、调皮的沙浪,似乎已偃旗息鼓,且听风在歌唱,且看草在婆娑起舞。年少时他读刘白羽的散文《长江三日》,记得有句“绿茸茸的草坂,像一支充满幽情的乐曲”,他相信今后有作家写《黄河三日》或《沙漠三日》时,也能为他培育的草场放歌。
这个在黄河边饮过风、咽过沙的人,历尽沧桑,谁道“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唯有少年心”,五十年后,他初心依旧,“敢教日月换新天”!
一九七一年,刚从福建农学院毕业不久的林占熺到黄河边考察,黄河流域触目惊心的水土流失,成了他解不开的心病。他立下愚公移山志,要早日让这里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意气风发时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也是常情。有人听了却不免瞠目结舌:“你的志向也太远大了吧?”还有人揶揄:“你不在那里工作,喝的又是闽江水、汀江水,远在十万八千里的黄河关卿何事?那里再飞沙走石,也吹不到闽江去,落不到你的饭碗里,只怕你纵有凌云志,也鞭长莫及!”
黄河在咆哮,笑他的不自量力;飞沙在肆虐,要吞噬他的志向。
谁能相信,这个人并非只是说笑,此去经年,为实现这个愿望,走到哪里都痴迷于寻觅良方,出门带的书包或公文包乃至怀里,总揣着一根又一根草。
他还常常朝至沙漠地,暮宿黄河边,深感时不我待。拿内蒙古西部阿拉善盟的乌兰布和沙漠来说,近四十年来,由于气候变暖和人为破坏等原因,流沙东进南移的扩展速度异常惊人,已逼近黄河岸边。其东部八十五公里的河段,近些年每年都有上亿吨沙流入黄河,成为黄河全流域飞沙走石最严重的地段,照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没日没夜,他与风和飞沙比速度。十五年之后,他终于培植出了一种叫“菌草”的植物。在对新草种千万次、千万里的追寻中,他终于选定了一种根系长达九米的草,作为先锋植物在黄河沿岸沙地上种植,“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希望由此升起。
与黄河和沙漠的决斗,成了他这辈子自找且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有一年,千辛万苦种下菌草,喜看绿茵千重浪了,却被一场八级大风毁于一旦。现场惨不忍睹,团队队员失声痛哭。那天他在黄河边一坐半天,差点儿把牙齿给咬碎!
替岳父“出征”黄河和沙漠多年的小女婿,睁着被风沙打得红肿的双眼欲哭无泪:“难道老天不佑,逼我们收兵?”
“不,绝不能知难而退,更不能缴械投降!”
从不服输的他,亲自蹲守此地,对十多种长根系草种反复筛选,认定了可以死而复生的一种。带着团队种啊种啊,吃风咽沙整四个月,亲眼见证了乌兰布和沙漠南部长出一片绿洲,继而摸索出了一套以菌草治理生态的技术。中科院、中国工程院、北大、清华组织强大的专家队伍论证后,欢呼中国治沙诞生了“秘密武器”,乌兰布和被国家定为开展种植菌草、固沙防沙研究的示范区。
他和团队种下的这些菌草,适应性强、生长快、根系发达,一举固定沙丘,与肆无忌惮的沙漠成了欢喜冤家。而收割之后,菌草还可以作为牛羊的饲料,也可用来制作生产食用菌的菌袋,助力贫困地区的扶贫减困、产业发展。
让他高兴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之际内蒙古阿拉善盟菌草治沙基地试验的经济效益——鲜草亩产量平均达十五吨,一亩地可收入近五千元;更让他欣慰的是,中国治沙暨沙业学会给出的社会效益评价:“菌草技术填补了黄河流域种植多年生菌草的空白,为在黄河全流域建立菌草绿色生态屏障开辟了新途径。”
这个横空出世的生态屏障,正是这位老共产党员向建党百年的献礼。
于是,你会明白,几近“素颜”的国家菌草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会议室,墙上一幅镶嵌着一个个红五星的中国地图为何分外耀眼,上面标记的正是沿黄河各省而设的菌草种植示范基地。这也是林占熺的菌草治黄作战地图,但他谦称自己并非将军,只是一名有进无退的过河卒子。
从二〇一三年开始,这个“卒子”和他拉起的团队,就在阿拉善驻扎至今,风吹不走,棒打不散,“撼山易,撼‘林家军’难”。
他开创的菌草技术已漂洋过海、影响世界三十多年。他也因此早早成为“全国十大扶贫状元”,继而在二〇二一年荣获“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全国“最美教师”称号。
二〇二一年六月上旬,受邀参加中宣部中外记者见面会时,连日的劳累使他在北京不慎崴脚骨折。他忍着剧痛连夜到医院打石膏,翌日上午坐着女儿买来的轮椅,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中外聚焦的演播厅,手拿一张图告诉世界:“经过三十多年的不懈努力,菌草技术已经拓展为以草代木发展菌业、以草代粮发展畜牧业,开启了菌草菌物肥料、菌草生物质能源、菌草生物质材料等领域,尤其是在菌草用于生态治理方面取得了一系列突破。这张图展示的,就是在中国四大沙尘地之一内蒙古阿拉善的菌草防风治沙基地用菌草治沙取得的突破性进展,以及产生的经济效益……”
他已是中外共追的科技明星,也是热播电视剧《山海情》中那个辗转千里传授菌草知识、带领宁夏百姓脱贫致富的凌教授的原型,而他的经历,要比剧情更曲折也更动人。
会后,他又坚持坐着轮椅从北京赶往乌兰布和。面对劝阻,他说:“紧赶慢赶这么多年,要在黄河泛滥区筑起千里生态安全屏障,建党百年前不赶去看个究竟,我没个数,哪能安心?”
在常人眼里,草是平凡甚至渺小的,但他却“点草成金”,以他发明的菌草技术治理风沙,还能养菇致富、发电造纸,成为全球反贫困的急先锋。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小草》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歌,让他情有独钟,百听不厌。他与草为伍,未成曲调先有情,从一棵寂寞无人识的小草到独步天下的“林草”,尔来至今,不觉半生。
一次考察带来的
“异想天开”和“走火入魔”
一九八三年,草长莺飞二月天,福建省科技扶贫考察团来到著名的老苏区闽西长汀县,惊见一片“赤地千里”的“火焰山”。河田镇一带,地表温度最高达七十度以上,加上这里千沟万壑、支离破碎,故有“火焰山”之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便名列全国三大重点水土保持试验区。与山丘荒秃、耕地沙化共生的“悬河”,高出两边耕地近两米,犹如一条沙石筑成的渡槽,如鲠在喉般阻挠着百姓迈向幸福安康的生活。
走进一户“五老人员”低矮的土屋,四十岁的林占熺见到了令他触目惊心的一幕:寒风顺着墙缝猛灌,一家人瑟瑟发抖,说睡觉时床上仅有的一条破棉被根本不够,只好盖上蓑衣偎依着取暖。
正觉难受,一双瘦弱的小手怯怯地拉住他的手:“叔叔,我饿……”
林占熺的心和手不由得一起颤抖,转身问县里的陪同人员:“想办法给他们弄点儿吃的?”
“不是没想过办法,可解决了上顿,还悬着下顿,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陪同人员黯然转过头去。
长汀是福建较早开始栽培香菇之地。改革开放之初,香菇种植更是点燃了这里百姓脱贫致富的梦想。由此人们竞相砍树伐木,日复一日加剧着当地的水土流失。而生态的恶化、土地的沙化,又使得当地的贫困不减反升。
这一夜,林占熺严重失眠,痛心不已。“菌林矛盾”再度困扰着他!
一九六八年,他从农学专业毕业后下放到宁化水茜公社插队,一九七一年九月被选调到福建三明地区真菌研究所从事食用菌研发和生产。蘑菇、木耳种得越多,消耗木材就越多,造成的毁林事件就越多,这成了日益突出、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世界性难题。有什么法子能对救穷治穷和修复生态双管齐下?忧心忡忡的他早早就琢磨开了“林木栽培香菇”的替代方案。
长汀这一夜他辗转反侧,眼前不由又浮现了十多年前在黄河边的所见所闻,随着当年的誓言在耳边回响的,还有白居易的诗句:“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看似卑微的草,却有着不可小觑的蓬勃生命力,不惧土地的贫瘠,且能阻止生态的恶化。要是草能变成食物就好了!思绪如滔滔汀江水,一股强烈的冲动在他心头回旋、升腾。
一次考察,影响一生。人们开始惊奇地发现,这个全校最年轻的处级干部外出时常常掉队。往回找,总见他盯着路边几株野草出神,或为移植山野中那些不知名的野草而忙碌。每次出差回来,总少不了带回些绿肥红瘦的花花草草。
他们不知道,林占熺那次回到福建农学院后,便开始私下用芒萁、五节芒等野草作原料栽培食用菌的研究。他从废弃的自行车车轮上取下几根钢丝,按尺寸磨光后做成接种针,又向同事周教授要了二十根试管,就这样在简陋的设备下分离菌种,开始以草代木栽培食用菌。
这可是个破天荒的课题,以此来致富一方兼治理水土流失,更是异想天开。看到他一头扎进野草育菌的梦幻王国,同事善意地提醒:“世界上通用的方法都是伐木培菌,以草代木闻所未闻,可别走火入魔……”他则自信满满地说,此举若成,不仅可以缓解消耗森林培养菌类的菌林矛盾,还能让农民在生态种草的同时获得经济效益,实现生态和扶贫一把抓。
以草育菌的困难接踵而至:别说没有现成的经验借鉴,也别说没有研发单位的立项、没有可供研发的实验室,就连研发资金与设备也无处着落,甚至研发时间都没办法保证。
他递上的立项报告,因为不是出自正式科研单位而被退回。无法获得科研经费,有人就婉劝他及时止损。他却这样安慰人家,并给自己打气:“没关系,只要能拿出成果,有关部门肯定会支持!”
如何解决研发问题呢?他以私人名义向学院总场工程队借了五万元资金,计划盖个三百平方米的实验室。妻子一听可就急了:“占熺啊,你搞菌草科研我不反对,但你想过没有,我们的月工资加起来也才一百元,你借的可是一笔高出我们全家月收入五百倍的巨款,万一研发搞砸了,拿什么去还?”
林占熺说:“没有退路可走,办法总比困难多,砸锅卖铁,押上一辈子总能成功。现在绝不能犹豫和动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得尽早定下场址!”
真要第一个吃螃蟹了,有人大泼冷水,说一没前例,二没实验室和经费,三没身份和人员编制,举债做研发岂能长久,真是“省着花被不睡,偏去乌龟壳上翻跟斗”。
他也笑:“说得也对,我就是要翻翻跟斗给世界看,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嘛!”
种种困难都没拦下他,他不仅要“翻跟斗”,还决定辞去行政职务,做“草民”,专事“草”科研。
在“学而优则仕”自古成信条的国度里,戴上官帽是许多人梦寐以求、光宗耀祖的头等大事。林占熺夫妇都难忘他“升官”后回乡那一幕:父母家人一脸喜悦,邻里乡亲的眼睛里都是羡慕。只是,这位更愿意弯下身子走进田间的农家子弟,所求和所抱负的却是另一极:不求做大官,但求做大事——领着更多农民致富。他作了首打油诗,末句是:“仕途或有涯,科学阔无边。”
从闽西老家农村一同走来的妻子最是理解他。好长一段时间,他每天都需要处理大量行政工作,试验和研发时间只能锁定在每晚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后至子夜时分、每天清晨五点半起床至上午八点上班前,以及周末和节假日。他起早贪黑做试验,吃饭和睡觉都只是草草应付,时间上连省带挤。看到他两眼经常熬红、黝黑的脸庞日益消瘦,妻子心疼至极:“占熺,可不要玩命啊!”他却笑答:“要想在科学技术方面有所创新和突破,仅靠正常的上班时间远远不够,非得用上八小时以外!”
人与人的差距常在八小时之外,但林占熺如此破釜沉舟,还是让不少好友担心不已:这家伙没发疯吧?
一天凌晨,窗外鸟声啁啾,一晚上尽想着菌草研发实验室的林占熺睡不踏实,索性起来去选场地。那地方差不多是个乱葬岗,看了将近两小时,才找到一块较为理想的平地,不料一脚踩空,跌入一处被青草覆盖的大坟坑。他摔得鼻青脸肿,左腿疼得要命,只好单脚跳着往回走,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再跳。
这次摔伤,比起他面临的精神压力、试验磨难压根不值一提。
借钱盖起的实验室,除了前面提到的自制接种针、要来的玻璃试管,再有就是他扛来的饲料粉碎机——作为替代品,将选中的野草粉碎后用作培养基。因陋就简,却也让他顿生韩非子当年“垦草创邑,辟地生粟”之豪情。
草乃百卉,林林总总,不计其数。林占熺首先要突破的是选择能替代木材的理想草种。于是,上古神农尝百草的故事在他身上变相重演了。
经一番综合观察、论证与筛选,最终确定把芒萁作为代木首选和突破口。这种野草质地与阔叶树接近,木质素含量较多;而且困难时期曾被作为另类“瓜菜代”,他就曾吃过用芒萁和面粉混合做成的饼干,可见有一定营养成分。他把它加工成食用菌培养基,植入香菇菌种,就此正式开始“野草变菇”的研究。
这场缺乏设备的试验,注定得在科技创新的路上艰难前行,平日的生活只能潦草而过。以实验室为家既久,他不时也拿辛弃疾《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之句自况。无数个日夜、无数次的失败换来读小学的大女儿一顿埋怨:“当初就不该借这么多钱搞研究!”
林占熺开导女儿:“失败是成功之母,真正的科学就在于可以经受反复试验的考验,爸爸坚信能取得成功。冬梅啊,我们的老家是革命老区,过去那么多人为了老百姓的幸福而拼命,爸爸是党培养的科技工作者,今天不用到战场上拼命,但为了给老百姓增加收入,自己给自己加点儿压力,拼一拼还是应该的。”
冬梅童言无忌:“大道理我也听不懂,我只知道这钱不是为我们家欠的,别想着今后让我和妹妹还。”
妻子让女儿别这样和父亲说话,林占熺却自嘲:“孩子还小,不懂事,以后会明白的。”
居家的日子里,不管女儿愿不愿意听、听不听得懂,他总不厌其烦地诲人不倦:“事情再难,只要思路、目标正确,一百次挫折、一百个问号后可能就成功了。”说罢,他还哼唱起了那时正流行的歌《小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好在还有妻子明白他那一片初心,也读得懂他那喃喃“草语”,支持他屡败屡战、比对分析、悉心调配菌料,东山再起。
一九八六年春夏之交的一天晚上,妻子带着两个女儿来到“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简陋实验室送饭。一进门就听见男人的哭声,像是受了无数委屈。
小女儿吃了一惊:“爸爸,你怎么哭了?”
大女儿大步奔过去:“爸爸是不是又失败了?对不起,我收回之前的话,我们都支持你!”
林占熺起身,边擦眼泪边喜悦地招呼着她们:“冬梅,春梅,你们看芒萁上有什么?”
姐妹俩靠前,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异口同声说:“香菇!”
林占熺招呼妻子也来看,妻子凑近细瞧,菌种瓶瓶壁上有个物体让她眼睛一亮:“没错,长出了一朵香菇!”
两个女儿欢呼雀跃:“爸爸,这么说,试验成功了?野草真的能‘变出’香菇!”
林占熺正是为此而哭——香菇等食用菌是木腐菌的传统理论从此被更新,木、草、菌的学科界限从此被突破——他能不哭吗?哭声中透出的却是成功的喜悦:“是,爸爸没当草包,终于从成千上万种野草中找到了能够培植香菇的菌草!今后菌草不仅能‘变出’香菇,还能‘变出’蘑菇、毛木耳、白木耳等各种食用菌。”
妻子喜极而泣,三年来的酸甜苦辣,一下子全部涌上她的心头。
林占熺擦着眼泪,欣喜若狂地宣布今天是个特别日子——菌草技术作为一门全新学科从此诞生!当然,他也深知万里长征才走完第一步,今后还将面对大面积试点和推广的挑战。
他乘胜出击,又开展了新一轮试验,改用塑料薄膜袋来栽培香菇,分别装入芒萁、类芦、五节芒等野草,竟然都长出了香菇,而且首轮试验的八十筒全告成功。他依葫芦画瓢,拿到农户家示范生产,同样大功告成。一轮轮、一处处的成功很是振奋人心,说服力爆棚。
一九八七年四月二十六日,《福建日报》在头版显要位置向世界宣布:“野草可以种植食用菌。”
就在前一天,林占熺的研究成果经福建农学院组织专家鉴定,结论为:“成果为国内外首创,在其同等条件下产量较木屑栽培高、质量好,经济效益显著……开辟了一条不受林木资源制约的发展食用菌生产的新路,具有应用价值和理论意义。”菌草作为一门新兴学科,开始迈进科技殿堂。
“官宣”仅一周,跑在时间之前的林占熺就于劳动节这天在福建农学院办起了首期“野草栽培食用菌”培训班。满怀兴奋与期盼从十多个县赶来学习的菇农,作为第一批菌草技术的引进者和示范者,多年后仍记得林占熺发自肺腑的话:“我真是恨不得尽快将这一科技成果传授给农民兄弟们,早点儿让大家的钱袋子鼓起来!”
一九八八年三月,经福建省省长肯定批示,“以草代木”发展食用菌正式被列为“福建省科技兴农项目”。
一株草的艰难诞生和意外效应
很长一段时间,林占熺两头跑,上午忙完学校的事,马上坐车或搭船奔农户家,和他们一起下地栽种,还要免费开办培训班。为了让菌草尽快从实验室走进农民地里,他不断跟自己较劲。被农户们需要、农民兄弟们愿意尝试,成了他最大的幸福。
全国重点林业发展县尤溪县的一个村子被选为首场试点,村民们犹豫不决,顾虑亏本了怎么办,甚至还有人怀疑他是骗子。无奈之下,他郑重承诺:“亏了由我赔,赚了我一分不取,全归你们。”好说歹说,才有二十七户愿意尝试。
经他手把手教种,这二十七户都用菌草“变出”了香菇、毛木耳、白木耳,当年就获得成功。尤溪县“以草代木”种菌的农户由此与日俱增。几位青年农民点着那时难得一见的百元大钞告诉林占熺:照这样下去,一年脱贫,两年致富,三年盖新房,四年娶媳妇不是梦!
看到他们的高兴样儿,他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让“这棵草”马上蔓延到全省、全国,带着广大农户实现脱贫梦。
一九八九年从闽西北回福州的公路上,长途客运汽车喇叭持续鸣响,好不耐烦,显示着山区公路的拥挤、嘈杂。跟随他下乡试点两年多的助手忍不住抱怨:“来时好好的,没想到从尤溪回福州的路却不通了,要改经南平回去,多走这么一段冤枉路!”
林占熺却释然:“这次既指导了学生做毕业论文,又教会了村民们种菌草,算是满载而归。”
助手动容:“您连夜里的梦话都离不开菌草,也只有您有这样的菩萨心肠,就没想过万一……”
客车在崎岖不平的小道上盘旋而下,车门哐啷响,咚咚的倒地声伴着“啊……”的喊叫。紧接着同车有人惊呼:“师傅师傅,快停车,有人掉下车了!”
司机急喊:“大家快抓住扶手!”
在刺耳的急刹车声中,响起更恐怖的叫喊声。客车在一个急拐弯处失控,轰隆隆地朝右边十几米深的山沟翻滚下去。
车终于停下来,哭声和叫喊声一片。助手连叫“占熺老师,占熺老师……”找到人事不省的林占熺后,边摇边哭:“占熺老师您可不能走啊,您一走我们的菌草计划可就泡汤了……”
旁边人喘着粗气道:“八成是不行了,前头那两个人也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急促的呼喊:“急救车来了!快送医院!”
一番施救,看到林占熺在医院缓缓睁开眼,助手惊魂甫定:“老天保佑,您终于醒了!”
林占熺吃力地说:“真要这么早就完了的话,还不被我父母骂惨,说我是不孝之子,心里只想着菌草,他们连草都不如,哎哟……”
助手又慌了起来:“怎么了?”
“疼,疼,腰那里痛掉老命,医生,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医生说:“你左肋骨断了两根,骨膜都给刺破了,能不痛吗?”
林占熺问:“不死就好,什么时候出院?”
“刚做完手术,至少要在医院观察七天。”
林占熺连说不行,培训班在等着我,不能浪费农村学员们的时间。争辩中,不觉又一声哎哟,疼!
手术后在医院只待了四天,回家前,林占熺把一身的消毒水味道,还有血迹,全冲洗了,衣服也洗干净了。如此保密,为的是不让妻子知道后担惊受怕,今后对他大念“紧箍咒”。
提前出院那几天,林占熺像上足了发条的时钟那般工作,疼痛锥心刺骨,直到动弹不了时,才悄悄叫弟弟陪着上医院,在妻女面前却装得若无其事。一天晚上,妻子随意问他想不想看文艺演出,他罕见地满口答应。路上碰到熟人打招呼,一向热情大方的他却爱理不理,整场下来都一言不发。
如此一反常态,妻子以为他不情愿陪自己看演出呢。回家一嚷,林占熺只好说:“一开口就牵动肌肉,全身疼……”在逼问中,他如实招供车祸前后发生的一切:“这几天我痛得要命,心想怕是没啥活头了,必须无条件地答应你的一切要求,与时间赛跑,多一点儿时间陪你……”
对他的“自作自受”,妻子既心疼又心酸,哽咽道:“看来你不仅会种菌草,还擅长做地下工作。”
折腾了好久,他才恢复正常。一天当两天用不说,还一人当两人用,一心挂两头,足迹几乎踏遍尤溪的所有村落,六年间举办了上百期免费短训班,参加听课的农户近两万人。团队人手不够,他还把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省农办的六弟林占华拉进了团队,给这个“草台班子”注入一股活力。
一场又一场推广后,选择“以草代木”种菌的农民,从最初的一个试点村,到遍及全县各乡镇一百多个村庄四千多户。“尤溪效应”推动着“这棵草”以星火燎原之势“蔓延”到全省、全国。
当时国家科委农村中心和福建省科委组织验收的数字显示:一九九一年到一九九五年,福建共示范、推广菌草食用菌十二点三九亿筒,累计增加产值二十二点四六亿元,节约阔叶林木材五十一点二六万立方米。而随着这项科技兴农项目在全国数百个贫困县大范围铺开,对扶贫减困、生态保护、绿色能源发展所起的作用日益凸显。
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整个地球。
林占熺说:给我一株草,我可以改变世界。
为了这个改变,他甘愿辗转难眠无数个夜晚,付出难以计数的代价。
…… ……
吹尽狂沙始到金,草色遥看近却无
“地上不长草,天上不见鸟,风吹石头跑。”民谣说的是宁夏回族自治区的戈壁滩。一九九八年,林占熺率团队辗转来这里种草,对此眼见为实。
一年前的一九九七年四月,在银川召开的闽宁对口扶贫协作第二次联席会议上,菌草技术被列为福建对口帮扶宁夏项目。四月十五日,林占熺和助手便带着六个满装菌草草种的箱子,从东海之滨来到宁夏固原市彭阳县试种。
现实条件比想象的要恶劣十倍。贫穷、寒冷,最低气温达零下二十多摄氏度,气候条件与福建截然不同,生态环境相当脆弱。在这样的地方以草种菇,不可能照搬照抄,但再大的困难也没有限制林占熺和团队的创新。
实地考察后,他们也从当地特点中发现了优势,如农作物秸秆丰富、劳动力充足、海拔高、气候干燥等。林占熺创造性地提出,何不错开福建主产区的出菇季节,生产反季节菇类?何不选取当地放弃的窑洞,来个“窑洞种菇”?
这个“点草成金”的人,脑子里总装着金点子。
犹如当年在尤溪示范生产时那般,团队也在当地首选二十七户农户作为试点,以此为日后示范。为了确保户户成功,他和同事们每晚都沿着崎岖山路,借着月光、打着手电筒挨家挨户察看菌草菇的生长情况,关注菇情,就地解决问题。
细心呵护中,二十七个示范户没有一家落空,“福建菌草”在彭阳县成功扎根。
翌年,二月春风似剪刀之时,林占熺又带着技术员来到位于腾格里沙漠边缘的永宁县闽宁村。闽宁两省规划建设中的菌草技术扶贫示范基地,正等着他指点迷津。
这是个在荒漠上建起来的移民村,也是福建省帮扶宁夏的最大的一个吊庄。两万名移民,男女老少,莫不怀着强烈的脱贫愿望,对党和政府的造福工程深信不疑,却又对玉米秸秆种蘑菇的承诺心怀疑虑。林占熺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出了那一份渴望和疑虑,也再次掂量出了肩头责任之重。在他率先垂范下,团队全都不住宾馆酒店,而是进村驻户住菇棚,一对一、人盯人,以方便全程服务。经他们的指导和帮助,菇房星罗棋布地建起,多数都得挖到地下一米多深,半地窖。
“我这边的蘑菇死了!”
“我这里的也死了!”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第一次超大沙尘暴之后。大风起兮,狂沙乱飞,遮天蔽日,好不吓人。你再怎么关门闭户都无济于事,总有细沙轻松突破防御。头发和衣服口袋里沙子比比皆是,饭碗和茶水里也是灌满沙尘。翌日醒来,房间满是不请自来的沙子,更别说他们下榻的简陋蘑菇房。
但整个团队谁也没有后撤,在与沙尘共舞中观察气候变化,记录蘑菇的生长情况,交流心得体会,摸索种植规律。
“林老师您怎么流鼻血了?”
林占熺感觉鼻子有异常,起初还以为是天冷催生的鼻涕,经队员一说,用卫生纸一擦,红透纸背。刚用纸团塞住鼻孔,就发现对方也开始用纸擦鼻血了。
全队上下几乎无人幸免,这里的气候与东南确实大不一样,有人自嘲:“看来,不流点儿鼻血,都不算来过宁夏!”
相顾之中,谁也没有大惊小怪。人和蘑菇一样,都水土不服,但得克服。严重时,有人的鼻血像泉水一样,渗透纸团直往下滴。
手上和衣服上沾着血,死去的蘑菇上点点滴滴也是血。染血的菌草能不更娇艳?记录本上那些沾着血的文字和数据,像红色的音符一样在替小草歌唱。
在无数陋室下艰苦转战的林占熺,对刘禹锡的《陋室铭》表达的境界情有独钟,还特别喜欢他那句“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他这些年与草为伍、为百姓造福的经历,与此何其相似!
吹尽狂沙,不负“金草”美名!看到那些菇房纷纷长出新鲜肥美的蘑菇、木耳,日思夜想致富奔小康的农户们,很快纷纷跟种。
闽宁村第一次种植菌草,亩产鲜草十二吨,是当地玉米产量的三倍。“菌草技术真是好!”农民兄弟欢天喜地跟种,问题却也紧随其后:生产出来的大量鲜蘑菇必须尽快销售,否则就会腐烂发臭,让半年辛苦归零!
面对农户们脸上满布的阴云,林占熺主动表示,不仅提供技术,还负责包销种出来的蘑菇。口说无凭,特与当地政府签订协议。
团队成员便又忙开了,八仙过海分组跑销路。每个人各显神通的背后,是另一首奉献之歌、爱民之曲。两百多个示范户的产品及时销往西安、上海、广州等地。如此自加压力,为谁辛苦为谁忙?谁个不知!
这事被作为重大新闻讴歌后,有的记者问林占熺:“您和团队从福建到宁夏,在帮助农民摆脱贫困的过程中,过得苦不苦啊?”
林占熺爽朗地回答:“我们本来确实可以过轻松的日子,不那么艰苦,但你这样问,我就想说,让更多人过上好日子,也是科技工作者的责任,帮老百姓摆脱了贫困,也等于我们过上好日子了。”
西北百姓种蘑菇的原料问题及蘑菇销路的解决,到底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林占熺此行为荒漠变绿洲找到了一条新路。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借助岳飞震古烁今的《满江红》之句,林占熺早早就知道贺兰山,没承想会在世纪之交的一九九七年带领一支“轻骑”千里来此,让山下的荒漠披上绿装。
这一年,距他参加工作已三十年。在贺兰山回望三十年间飞扬的尘土以及一路相随的云月,他没想到功名,只是不泯初心地把菌草扶贫的梦想照进了现实。
林占熺团队班师回福建时,闽宁村的农户们要请他们吃饭。但国有国法、团有团规,林占熺早有规定,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不到农家吃一顿饭。在农户三请之下,开发区主任也跟着发话:“闽宁一家亲,你们必须去,不能伤了宁夏百姓的心。”他才带着七人小组赴宴。十四个农户围着他们又蹦又跳、敬酒、送锦旗的场面,连同他们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朴素感情,让他终身难忘。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他带去的菌草,在宁夏有了“闽宁草”“幸福草”的命名。春风化雨,生命的绿色在恣意涂抹茫茫戈壁时,幸福的滋味润物细无声。人走了,茶不凉,对宁夏的帮扶,至今依旧如火如荼。仅二〇二〇年,林占熺的身影就多次相伴塞上风雨,躬身实地指导菌草、蘑菇种植。
在河南、四川、青海等中西部地区,菌草扶贫的脚步也从未停歇,截至二〇二〇年,全国各地种植菌草累计三百多万亩,产值已超三百亿元。
菌草凝聚的力量,就这样把中国特色的科技扶贫发挥得淋漓尽致,在扶贫济困的春秋史册中书写情深似海。
二〇二一年春,一部反映闽宁情深、福建援助宁夏的电视剧《山海情》在央视黄金时段热播,林占熺所作贡献在艺术呈现之中,再次触动了全国人民的心。
“植物特使”的荣与哀、惊与险
都事关国家
二〇〇〇年七月五日,福建省政府举行了一场颁奖会,时任省长的习近平为五十八岁的林占熺颁奖。
这是福建省有史以来第一次对做出贡献的科技人员记一等功。林占熺备受鼓舞,大胆提出建立国际菌草技术研究发展中心的建议。习省长马上表态省政府要支持。很快,中心成立了,政府还特批一百万元,建起了全球第一个菌草科学实验室。这个实验室后来发展成为三个国家级的创研中心和国际菌草技术交流合作培训中心,引领世界菌草技术研发和产业发展。
二〇〇〇年十二月,林占熺当选“一九八六 — 二〇〇〇科技扶贫杰出贡献者”,全国十五年才十五个!赴京领奖接受表彰的特大喜讯传来,时间却发生了冲突:埃及总理特使刚好来福建,找他商量赴埃及种植菌草事宜。
上级领导颇感意外:“埃及特使真会选日子啊,那怎么办?”
林占熺不假思索地说:“党和政府授予的荣誉再高、再重要,也还是个人的,而外交代表的是国家大事,非洲朋友不远万里而来,我们不能失信……”
为了显示中国人的热情以及客家人的好客,林占熺经报批,举办家宴欢迎,也回报当年他访问埃及推介菌草栽种计划时这位学生专门为他举办的家宴。
埃及总理特使法吉是林占熺主持菌草国际培训班时的学生。一九九五年,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外经贸部主办的首期菌草技术国际培训班正式开班,将菌草技术无偿分享给全人类。首期国际培训班十六个学员来自世界各地,离开时所有的学员都依依不舍。不少学生回去后又要来读研究生。法吉和林占熺结下深厚感情,他为能到老师家做客而感到荣幸,还谦逊地说:“您才是名副其实的‘特使’——‘植物特使’,或叫‘菌草特使’!”
林占熺呵呵笑道:“谢谢你赏给我一顶‘植物特使’帽。你和贵国政府的工作效率,让我感动之余,更坚信菌草会尽快造福埃及。”
法吉说:“谢谢林老师和中国政府的用心帮助,我这次受命来中国,就是要亲自迎接您到埃及指导栽种仙草,让埃及人民早日受益。”
众人在“中埃友谊万岁”的欢呼声中又一次碰杯,随后法吉离席在客厅打了很长时间电话。林占熺悄声问一旁的翻译:“我看特使脸色不太好,是太累了还是没倒过时差?”翻译也感觉不太对头,若有所思中,客厅传出沉闷的倒地声,特使摔倒了!林占熺上前努力扶起法吉,并让家人快速通知医院。
然而法吉没能抢救过来。林占熺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心事重重地对焦急地等候在家门口的妻子说:“我好心想为国家做事,没想为国家出难题了,总理特使死在家里,这可是外交大事……”言罢,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医生对林占熺的诊断是:“主要是劳累,加上压力突增,血压才升得这么高,另外得注意已有的腔隙性脑梗死症状。”
处理善后时,法吉家人十分体谅,说他此前已有病情,那天最后的电话还说可能旧病复发。他们希望林占熺不要过分自责,保重身体,只希望林占熺能帮助法吉完成遗愿。
林占熺和法吉生前既定的菌草治沙计划,先从尼罗河开始,再向撒哈拉大沙漠扩展。处理完法吉的后事,林占熺第二天就带领中国菌草专家组赶赴巴布亚新几内亚进行援助项目。
弟弟林占森和妻子一样,不太同意此行。
林占熺道:“别胡乱联想,这个援助项目代表着国家信誉,势在必行,既能告慰特使,也能唤起非洲人民菌草治沙的信心!”他执意按计划出行。
赴厦门国际机场途中,林占熺上洗手间后良久不出,林占森进卫生间叫他,只见他坐在地板上,说抬不起脚来,没法走路了。
林占森吓一跳:“怎么回事?”俯身观察,惊叫一声,“哎呀,脚肿得这么大!”
林占熺解释:“这几天太疲劳,出发前又摔了一跤,脚崴了下,担心你嫂子拦住我不让出国,就瞒着她贴了几片止痛膏,没想到现在走不动了。”
林占森好不心疼:“这样出国怎么工作啊,还要在马尼拉转机,要不……”
林占熺安慰他:“别大惊小怪,你先给我敷上止痛膏,届时和司机小陈轮流背我上飞机,或者买个轮椅……”
林占熺绑着绷带被搀扶上飞机落座后,林占森不忍心看着哥哥受苦,林占熺却动情地说:“非洲越来越多的国家认同我们的菌草技术,那边的老百姓也指望我们的菌草能早日助力他们脱贫。能把菌草外交做好,我受点儿苦不要紧,中外百姓的笑容是治愈我的最好良药。今后给你压的担子会更多,也更重,国外工作你可吃得消?”
以哥哥为榜样的林占森表态:“什么苦我都能咬紧牙关克服,生活条件再艰苦都没问题,只要国家需要,只要能造福人民。”
转机,再转机,长期疲劳、高原反应,再加上总理特使身故之后开展工作的不顺,林占熺急火攻心,心脏一下子痛起来。要命的是,出国前省医院配的药找不到了。心脏痛了一个多月,曾停止跳动十几秒,双脚冷到膝盖,甚至不省人事。他昏睡中想,这次可能就剩下一个骨灰盒回去了,再也见不到祖国、见不到家人了……
他在巴布亚新几内亚有惊无险地与死神擦肩而过,此后便把每一天都当成生命的倒计时,催促自己只争朝夕,在世界有需要的地方多种几棵草、多撒一份爱。
“菌草爸爸”和世界样板,
谁拿命运赌明天?
经国家批准“出口”的菌草技术以及漂洋过海的种草奇遇,林占熺和队员们哪个不能谈上三天三夜?
多数种草的地方,都极艰苦、极荒凉、极落后,没有自来水、电灯,更没有电话、空调。他们白天顶着烈日跋山涉水调研考察,晚上在煤油灯下查找资料、整理数据,风餐露宿更是家常便饭。驻地没窗帘,就把团队带来的塑料布拿来将就。比自然条件更严峻的是,一些地方社会不太稳定,队员生命受到威胁。
对一九九六年远赴太平洋岛国巴布亚新几内亚东高地省传授菌草技术之艰难,林占熺记忆犹新。那时巴布亚新几内亚大部分地区还处于刀耕火种阶段,充斥着原始野性气息,但即使面临生命危险,他和团队都没有退却。他们看到了这里迫切期盼脱贫的村民和发展菌草业得天独厚的土壤气候条件。
“人生难得几回拼,为了完成国家赋予的援建使命,我们拼了!”林占熺并非动辄讲大道理之人,却喜欢以身作则。
身上若无千斤担,谁拿命运赌明天?他工作时的状态便是“拼命”,甚至把拼命精神带入到梦里。福建农林大学国家菌草工程技术研究中心的林应兴记得很清楚,有一次他听林占熺说梦话,问:“菇出了没有,菇出了没有?”
有这样一个时刻想着菌草、连做梦都念念不忘的头羊,有这样一个铁心跟班的团队,怎能不创造奇迹!在因地制宜中,他们利用遍地可见的咖啡壳和野草做菌草原料进行栽培,让这里的人们一步步摆脱了贫困,盖起梦寐以求的新房,更让中国人民的友谊在此生根发芽。
菌草种植只需十平方米的菇床,就能实现一家农户脱贫。示范成功后,一九九八年一月十四日,巴布亚新几内亚政府在东高地省召开五千人参加的庆祝大会,总督、副总理和八个部长参加。当《义勇军进行曲》奏响、五星红旗在三根旗杆中间最高那根冉冉升起时,林占熺激动异常,这是多少钱都不能比的,这是国家的尊严!
菌草对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改变是显而易见的。有一种菌草成了东高地省非同寻常的植物,最高可以长到八米多,老百姓管这种巨菌草叫“中国草”,并以林占熺的姓命名它为“林草”,人们干脆叫他“菌草爸爸”。
林占熺笑纳这个新鲜称呼:“这些草本来就来自中国,我也本来就出生在草根家庭。”
东高地省的百姓还为菌草取了个特别的当地名字“布图巴”,意指天堂鸟,也就是他们的国徽象征物,意思是“林草”对东高地省的百姓而言如同“布图巴”那么伟大。人称“巴新菌草第一人”的布莱恩·瓦义,通过视频告诉世界:“自从来了‘菌草爸爸’林占熺先生,我们这里的菌草迷越来越多,有人自己改名叫菌草,有人用菌草给儿女命名,以寄托对幸福生活的憧憬。我儿子的全名就叫菌草·瓦义……”
二〇〇〇年五月,东高地省省长拉法纳玛到访福建,和时任福建省省长习近平签署了建立友好省协议书和《福建省援助东高地省发展菌草、旱稻生产技术项目协议书》。此举意味着福建送给友好省的礼物——菌草项目正式落户巴布亚新几内亚。
林占熺说,越是落后、不稳定的地方,越需要中国的帮助,也越需要他们出色地完成国家赋予的援助使命,每一个项目,都决不能草草了事。他在异国他乡的日子,开发了适应当地的新栽培技术。许多国家和地区借助这个“来自中国最好的礼物”换了人间。
巴布亚新几内亚的艰苦创业,赢来了三个世界第一:巨菌草产量第一、旱稻产量第一、宿根稻收割次数第一。巴布亚新几内亚总理为表示感谢,专门到访福建农林大学,种下象征友谊的菌草。
巴布亚新几内亚经验花开锦绣后,二期、三期、四期项目不断延续,乘风破浪扩展到卢旺达、南非、莱索托、斐济等国。每个项目都有培训班配套,招收这些国家派出的学员,来中国进行为期两个月的技术培训。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十四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对巴布亚新几内亚进行国事访问前夕,在该国《信使邮报》和《国民报》发表署名文章《让中国同太平洋岛国关系扬帆再启航》,回顾了中国菌草助力巴布亚新几内亚发展的佳话,文中写道:“十八年前,我担任中国福建省省长期间,曾推动实施福建省援助巴新东高地省菌草、旱稻种植技术示范项目。我高兴地得知,这一项目持续运作至今,发挥了很好的经济社会效益,成为中国同巴新关系发展的一段佳话。”
所有的最好,都不及刚刚好。此时,林占熺恰好在巴布亚新几内亚,不久后他迎来了七十五岁生日。东高地省省长彼得·努姆到场贺寿,并带头唱起了生日歌。林占熺当众许下愿望:“希望东高地省尽快提前实现联合国二〇三〇年可持续发展目标,成为全世界的样本!”
“巴布亚新几内亚样本”是菌草项目对外援助的缩影。菌草开发走向世界后,为全球扶贫事业、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提供了“中国方案”,以满满的成绩耀眼全球。
南非需要援助!
卢旺达需要援助!
斐济需要援助!
国际援助项目接二连三。林占熺纵有三头六臂,哪怕是把一天当作几天用,也爱莫能助。而在非洲、大洋洲这些环境艰苦、语言不通的地方创业,没数年下不来。林占熺如能像孙悟空拔根毫毛转眼变成数十个自己,他都愿意一个不剩,哪里最艰苦就往哪填空!分身乏术之下求人“出征”,也不能要求别人像自己那样公而忘私、义无反顾,有时难免在用人方面捉襟见肘、束手无策。幸好,这个时候那些至亲接二连三冲上来了。弟弟、侄儿、女儿甚至他们的对象,一个个和他站在了一起,听任他调遣。他有时真觉得农民父母伟大,赐给自己这么多愿意风雨同舟、可堪大任的兄弟,继而又庆幸能有这些根正苗红的第三代,天助自己在这一生里完成对这个世界的许诺。
海外基地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开在福州的菌草国际培训班一年四季总在笑迎七大洲五大洋“草根信使”的到来。斐济的苏尼塔做梦也想不到,二〇一六年和二〇一七年,自己连着两年在北京和福州参加技术培训,回去时家乡已完全不同。意想不到的还有,她和斐济每个农户的菌草菇棚,都由在斐济开展援助工作的中国菌草项目专家组成员亲自指导,他们拿着工具带着农户一起干。世上竟有无条件希望他人幸福富裕的人啊,中国人外,还会有谁?
林占熺绕“草”周旋,草劲风疾,久而久之自成一套功夫。巴布亚新几内亚、斐济、卢旺达、莱索托、南非等十三个国家相继建起了菌草技术培训示范中心和基地,种着中国草,也收藏着翻译成本国文字的林占熺所编的指导手册《菌草技术》。
林占森这些年深扎巴布亚新几内亚、斐济、卢旺达等国,代兄行事,建起了三个全球最好的海外菌草示范基地。他光在非洲就待了十来年,等到年过花甲,从哥哥那里得到的命令是:还得再坚持几年!
庚子年新冠疫情暴发以来,人心惶惶,谁不希望早日回到全世界最安全的中国啊,可林占熺这样对弟弟等亲人发话:“这个时候更应坚守,让世界看到中国的援助志不可夺!你们在国外的每一天,都要责任在心,用实际行动为国争光!”
菌草计划成为国家行动之后,为世界进步、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作出更大贡献,成为越来越多的中国农业科技工作者的心愿。负责援助莱索托菌草技术合作项目的蔡杨星,就是其中的一个。经他和团队的指导加资助,当地村民亚戈尼逐渐还清了多年的债务,盖上了漂亮的新房。他们还多次帮助一个由三十二名贫困妇女组成的群体,引来她们异口同声的称赞:“中国人、中国专家是我们真正的朋友。”
就这样,林占熺带着中国菌草团队,以草的顽强坚韧在世间一块块贫瘠的土壤上扎根,以风的速度在大洋与大洲之间传播,以菌的繁茂给不同肤色提供食用之源。
与援助卢旺达的“菌草中心”相伴而生的,是当地菌草农户直冲四千关口,从业人员以万计,风生水起中,菌草产业一步步迈向当地新兴特色产业的高峰。
林占熺和菌草团队每到异国他乡,都和当地人民结下深情厚谊,他因为“点草成金”而成了国际英雄,被联合国授予“国际生态安全科学院院士”称号。他研究的“神奇之草”,相继成了很多发展中国家的民生工程、扶贫工程、生态工程。继巴布亚新几内亚总理之后,圭亚那总统、柬埔寨国王等元首也专门到林占熺所在的福建农林大学,亲手种下象征情谊的菌草。
谁也没想到,菌草技术架起了友谊桥梁,为外交事业做出了这么多贡献。
携草“出征”
菌草之歌响彻海外时,林占熺心头始终没有忘记黄河边的承诺。二〇一一年七月,当他选定在海拔三千多米的西藏林芝米林县甲邦村附近的沙丘作为菌草治理试点时,面对熟人提出的今后是功成身退还是继续奔波的选择题,他的思绪不由从世界屋脊飘向黄土高原。一九七一年考察时所见黄河流域水土流失那一幕,一直留存于他的记忆中。为了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承诺,在菌草的伙伴渐渐走遍天涯海角之后,他决心回头还愿。这也是他年近古稀时的又一梦想——黄河可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啊!
出题的熟人真是万分不解:“人家在你这年纪早就退休了,你已功成名就,何必没完没了地折腾,交给团队就可以了,也该享享清福了。”
任人们如何吃惊、不解,他这匹伏枥老马,再一次不用扬鞭自奋蹄。
与黄河宣战之际,他招兵买马,把博士女儿冬梅从新加坡召回,还劝说小女婿从华为那边辞职“入队”。他告诉亲人们,黄河流域水土流失如何在一九七一年就成为他心里始终绕不过去的“一座山”,他如何立誓要用子子孙孙的努力移掉“这座山”。亲人们都说理解,纷纷表示在“个人还是国家”这道选择题上支持他,助力他实现又一个宏愿。
因为这件事,他成了妻子眼中逢人就说的“成功人士”——成功地把全家人都拉下水跟着种菌草。
妻子每每这样戏说,林占熺每每这样赔笑:“那怎么办呢,自古不是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没有你们的支持,我兴许就走不到今天,更别说实现黄河千里菌草生态屏障。将心比心,有几个人愿意在沙尘暴地区蹲守种草,别说工资低、环境艰苦,还可能失败,出不了科研成果。但又必须要有人常年蹲守,只能派小女婿替我‘出征’,他在沙漠地带一守多年……”
事非经过不知难,幸好林占熺已在无数次的失败中炼就了金刚不坏之身,更兼从小锤炼的不服输精神,终使中国治沙诞生了“新秘密武器”,之后的系列成果也国际领先。
妻子听完他绘声绘色的讲述后,说:“我都想去内蒙古了,感受菌草的力量,见识你们心血的结晶。”已被任命为国家菌草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副主任的大女儿冬梅听了一笑:“是啊,我妈也叫昭君,说什么也要来个‘昭君出塞’。请昭君娘娘放心,这事包在女儿身上,乌兰布和沙漠变绿洲,本就有您一份功。”
“我从没到过乌兰布和,更没种过一棵草,哪来的功?”
“您把‘林草’伺候得健康长寿,就是最大的功劳!”
风雨同舟半辈子的妻子主动表示:“把那边沙漠给彻底制服的胜利之日,我一定好好酿一坛客家米酒,带到黄河边,陪你把酒临风!”
林占熺呵呵笑着说:“能有这一天,我死了也甘心,就埋骨黄河边。”
妻子无限动情,“我陪你!”
林占熺谢过之后,补一句:“到时我们也带上占华的照片。”
人家是“家祭无忘告乃翁”,他是“家祭无忘告六弟”,总说“要是占华泉下有知我们近四十年的成绩,该有多欣慰”。
妻子话题一转:“要是他知道他走后二十七年你一直如此玩命,也会心疼的。虽有冬梅他们来做帮手了,可你常常还是事必躬亲。”
林占熺道:“我总觉得占华在天上看着我,看着我们事业如何进展。我得抓紧呀!再说了,我多吃点儿苦,冬梅他们就能轻松点儿,革命还需后来人,可不能一下子就把我的博士女儿累坏了!”
其实,谁跟着他不累呢?女儿曾经也是班花,从国外回来跟他种草才几年,班上同学就说不敢认了。福建农林大学党委叶书记看到她跟着父亲辗转世界各地,短短几年白了少年头,也心疼得掉眼泪。
面对外界“怜香惜玉”的呼吁,林占熺却语带得意:“有这样的老婆和女儿,我无比自豪,所以更应身体力行多做事……这就叫铁汉柔情。”
青草与珍宝
林占熺确实是这样一位铁汉,简单质朴得如其研发的菌草,不认识是草,认识了是宝。
这些年,他始终在一线奔波。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从二〇〇一年心脏病把他带到生死关口走了一遭后,他就把时间倒过来数,过一天算赚一天,而赚来的每一天,他都不曾虚度,始终追梦在路上。
二〇一七年初夏,二十天内他两次受邀,赶赴联合国总部演讲。
五月二十六日,联合国总部第六会议室播放的一个短视频屡屡引发观众掌声。短片讲述的是,卢旺达首都基加利农民莱昂尼达斯参加菌草技术培训班后,自创公司,把菌草培植的蘑菇源源不断供给酒店、餐厅、集市,不仅让两个孩子上了好学校,还自办起了幼儿园。他说:“每天早上,幼儿园的孩子们都能喝到蘑菇汤,解决了营养不良的问题。”
莱昂尼达斯并非个例,全球像他那样因菌草改变命运的贫困农民数不胜数。对他们来说,菌草意味着“点草成金”——将草转化为美味营养的食用菌,带来现金和尊严。
斐济常驻联合国代表达乌尼瓦鲁激动地说:“菌草技术使斐济人民受益无穷。如果你给我一些菇,我只能吃一天,但你教会我种菇,就可以解决我一辈子的生路。”
联合国粮农组织纽约办事处主任卡拉·穆卡维听了林占熺的演讲后,确信这一技术对农业可持续发展非常重要,在发展中国家推广菌草技术有助于减贫和消除饥饿,联合国系统对此表示赞赏。
六月十二日,林占熺第二次现身联合国总部发表演讲,代表中国提交全球“消除饥饿”的“中国方案”。同时,“中国—联合国和平与发展基金菌草技术项目”在纽约启动,他和中国菌草团队肩负新使命:如何利用菌草项目在各国建立的模式和取得的经验,落实联合国二〇三〇年扶贫减困、生态保护的可持续发展目标,从而让菌草项目成为中国与各国共建“一带一路”中为国际社会提供的一个“公共产品”。从最初的不被理解到研发成果被联合国高度评价,林占熺的“这棵草”以燎原之势席卷全球。这一步,他走了三十多年。回溯过往,他自己有时也觉得难以置信。出身草根的他还真有草的韧劲,草往往在挣扎中才能破土而出,菌草技术的萌芽、发展、壮大也是如此。
二〇一七年的他,除了两次联合国之行,其余时间不是在贫穷国家推广技术种草,就是在黄河流域和边远山区研究菌草生态。意志可以是钢铁,身体毕竟是肉做的,他在闽西漳平主持菌草产业扶贫项目时,一累一紧张,现场指导时就又摔坑里了,骨折进了医院!
那几天他刚从斐济回来。菌草技术援斐是中斐两国元首共同确定、推动的项目,作为具体的负责人,林占熺得亲力亲为。不过,可以摔他骨折,但折不断他的理想和志向,人这一辈子,哪个不是在摸爬滚打中成长和壮大起来的!
二〇一九年三月,菌草技术列入“中国—太平洋岛国农业部长会议”《楠迪宣言》。同年四月在联合国举办的菌草技术高级别会议上,大会主席玛丽亚·费尔南达·埃斯皮诺萨动情地指出:“通过菌草技术,中国给我们讲了一个伟大的故事,这个故事现在已经分享到一百多个受益于这一创新的国家。在福建省点燃的火花已经显示了一个创新的潜力,如果将其善加培育和部署得当的话,就能改变世界各地人们的生活状况和改善他们的生计。”
这个在战争与和平中喘息的世界啊,可曾记得一首中国流行歌曲?“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面前这株穿越岁月风刀霜剑三十多个年头的神秘菌草啊,再不被世界当成草,而是奉若珍宝。
小草在歌唱。林占熺夫妇相视而笑,两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了花一样的笑容。知夫莫若妻,她对他数十年如一日玩命式工作,虽然屡屡发出黄牌警告,却也纵容着他的“屡教不改”,转而宽慰各界关心者:“他若闲着,才容易生病。”
所以,林占熺二〇二一年六月中旬在北京骨折后仍绑着绷带去内蒙古,辗转回到家里后,一路陪同的女儿话里有话地对母亲说:“您若能劝说您夫君这段时间在家静养,特别是明天不出席省里的新闻直播,算您立下盖世奇功!”
林占熺哈哈大笑起来:“我们的博士女儿学会贫嘴了!只是,你这样‘挑拨离间’,只是枉费心机,你这趟跟我出去也累了,好好休息,准备过端午节吧。”
女儿道声“拜拜”,却仍意犹未尽地激将母亲:“妈,看您的了!”
妻子心疼丈夫:“占熺啊,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样拼啊,既然骨折了,明天就好好……”
林占熺却道:“明天不能缺席啊,连题目都是我参与定的,这就是‘把论文写在祖国的大地上’,省里为了照顾我,特地把直播改在我们福建农林大学呢,轻伤哪能下火线?再说了,我也没那么娇贵,就是一介草民嘛。”
妻子嗔怪:“可是,你这根‘草’受伤了呀……”
“又不是第一次!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几个回合,老汉我愈挫愈勇!”
“你就逞强吧,这辈子为菌草摔多少回了,还不长记性!不记得第一次骨折了?”
“怎么不记得呢?三十多年了,那次是为了解决研发实验室问题……”
说来说去,口干舌燥了,妻子只能说:“时间不早了,洗漱下好好休息吧,明天还要电视直播呢。”
林占熺一乐:“就这样放弃女儿给你的‘诱降计划’了?”
妻子苦笑道:“借我十头牛也没用!”
甘为孺子牛、奉献见赤忱的林占熺,还真“养牛”。他的菌草技术拓展的领域里,就有以草代粮发展畜牧业。
在这场特地放到福建农林大学的直播中,林占熺侃侃而谈菌草扶贫和治理生态这些年的酸甜苦辣,语中不胜感慨:“军功章也有我爱人的一半。”
是啊,四十九种菌草栽培、五十八种食药用菌、省部级以上成果奖二十九项、发明专利五十八项……在那些艰难攀登的日子,若没有身后这个女人的甘苦备尝、共克时艰,如何能取得?这些年披荆斩棘,率团队在大半个中国开展菌草治理水土流失、治理荒漠化、治理石漠化、防沙固沙、改良盐碱地、治理砒砂岩、治理洪积扇、修复矿山,以及滨海地区防风的研究与示范,攻艰克难,领先国际,能没有身后这个女人最强有力的支持?这些年秉持“发展菌草业,造福全人类”的坚定信念,多次冒着生命危险,创造性地完成菌草技术援外任务,为服务国家整体外交做出特殊贡献,又岂能没有身后这个女人的默默付出?还有,这些年的家庭,他只是一个甩手掌柜,不仅后方安定,还能组织女儿、女婿及亲友支援,并由后军改作前军冲在最前线,没有一个识大体、相濡以沫的妻子行吗?
他这些年无私奉献、呕心沥血,为着当年的诺言而不懈奋斗,身上散发着中国共产党人和中国优秀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之光,可以说无悔于人生,却总觉得有愧于家庭。他也只好打趣地说:“妻子嫁给了一株‘小草’。”
与“草”为伍过了大半生的妻子,对当年这桩由父母包办的婚姻,有时在熟人面前虽也倒过苦水,倒来倒去却汩汩冒出了甘甜。因为,不管个人问鼎全国重奖,还是所在集体荣膺“国家西部大开发突出贡献集体”,林占熺总会对她深情地唱那首歌:“军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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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于《人民文学》2021年12期
林占熺,现任国家菌草工程技术研究中心首席科学家、菌草综合开发利用技术国家地方联合工程研究中心主任、联合国菌草技术项目首席顾问、福建农林大学博士生导师。1986年发明菌草技术,有效解决了“菌林矛盾”的世界难题,开创菌草科学研究与产业发展新领域,开辟了菌草新兴产业和菌草生态治理新路径。他把一间简陋的实验室创建发展为三个国家级科技创新中心,引领世界菌草科学技术创新发展。他把菌草技术推广至全国31个省506个县,并传播到全球106个国家。先后获全国扶贫状元、全国星火标兵、1986-2000全国科技扶贫杰出贡献奖、全国东西扶贫协作先进个人、福建省人民政府一等功、福建省科学技术大会特别奖、商务部援外奉献奖银奖、全国脱贫攻坚贡献奖、中国生态英雄等荣誉。2021年获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和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称号。
来源:《人民文学》
编辑:徐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