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汉俊
远古的一位君王,正渐渐被我们淡忘。
当我们在西部正午的烈日下,热乎乎地谈论汉朝的丝绸之路时,却不知道周朝的他一大早就坐上马车出发了,一个人在前面冷清清孤零零地走着。他是这条道上的早行人,背上已落满了三千年的风尘。
他叫姬满,3000年前西周朝廷的第五任君王,史称周穆王,或者穆天子。他50岁登基、执政55年,应该是中国古代上位时年纪最大、在位时间最长的君王之一,据说大约从公元前1054年活到公元前949年,105岁。
君王远足,周行天下,首推周穆王,他是中国历史上巡游最早、最广、最远,规模最大的君王。
据《史记·周本纪》载,周穆王的父王周昭王姬瑕南巡荆楚,遭船工暗算,用胶水粘成的船在汉水江面突遭解体,一代君王不幸淹死。这就是史载的“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
父王罹难,并没有阻遏住周穆王的脚步,反而激发了他的远征梦、天下梦。
遥想先祖当年筚路蓝缕开创基业,到立周为朝,经过了多少代人的赓续奋斗,今天如何开疆扩土,再兴伟业,是有作为的一朝之君必须思考的大事,百年大计,不思为患。
周人的始祖是后稷,黄帝的后裔。后稷是舜治天下的五臣之一。后稷之名为弃,弃的出生有神迹,马牛不敢践踏,飞鸟悉心翼护。弃成人后好务农耕,擅长种植麻菽,“民皆法则之”。消息传到尧帝耳中,尧帝举荐弃为农业大臣,令他“播时百谷”,于是“天下得其利”。尧帝对后稷的表现大为赞赏,赏赐封地,赠姓姬氏。姬氏一脉绵延下来,在禹、夏时期都曾兴旺发达,只是在夏朝太康时期略有闪失,但后来在公刘时期又重操务农本业,“百姓怀之”,多有投奔。姬人后代多积德行义,受到国人拥戴,古公亶父主政期间达到高峰,周边国家百姓都来归附。古公之子季历继位后,“笃于行义,诸侯顺之”,周国继续处在兴旺期。等到姬昌出生时,已是殷商朝设立450年,周国从一个落后小国发展成为一个先进大国,呈现祥瑞太平景象。姬昌被立为国君,他沿用后稷、公刘、古公、季历的治国理政法则,“笃仁、敬老、慈少”“礼下贤者”,天下之士多归之,国运日隆。周国的兴起和姬昌的威望,引起了一些人的嫉妒,更引起商纣王的警觉,他感到了周国的威胁,于是他下令把姬昌囚禁在羑里。周国的大臣们赶紧设计营救,用美女、宝马、珍宝等献给纣王,换出了姬昌。商纣还赐给姬昌弓箭刀斧等兵器,让他征伐它国。姬昌借势连克多个诸侯国家,势力逐渐做大,三分天下有其二。与此同时,姬昌在周国悄悄实行仁政善治,国运昌盛,周边国家有了纠纷都来请周国断个公平。与周国的崛起相对比的是殷商的日益衰败,商朝政治上日益腐败,内部矛盾日趋复杂,处在崩溃的边缘。周国已蓄势待发,在等待时机。后来,姬昌驾崩,被谥为周文王,享年97岁。
文王之子姬发,即武王继位,他联合诸侯发起了伐纣的战斗。牧野一战,武王领导诸侯推翻了历时600年的商朝,建立了周朝,经过周成王、周康王、周昭王,再到周穆王姬满,周朝已历五代君王80多年。尽管从父亲姬暇手里接过的周朝非常强大,距周幽王葬送西周还有200年,但姬发不敢懈怠,并且保持一种忧患意识和危机感。
不敢懈怠的原因之一是来自朝廷的颓势。周穆王对近臣伯囧说了这样一番心腹之言:“伯冏啊,我没有修好我的品德,却继承了先人的大位,诚惶诚恐啊,我常常因此而夜不能寐,思考怎样免除发生过错。遥想文王、武王当年,高瞻远瞩,耳聪目明,身边所有的大臣都是忠良之人,全力辅佐君王,所有作息进出没有不恭恭敬敬的,所有发布的政令没有不正确的,所有臣民没有不遵从的,所有国家没有不美好的。而现在呢,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良好的品德修养,依赖你们这些近臣来帮助我、纠正我,只有这样才能完成祖上交付的大业。
“伯冏啊,现在,我请你来帮助我匡正臣子们的行为,提高我的品德,不要任用那些花言巧语、阿谀逢迎之人。身边人都正直,君主才能端正;身边人都善于谄媚,君主也会自以为是。不能亲近奸佞小人啊,他们会引诱君主违背先圣法规的。”
周穆王看到了和平环境里的忧患和来自朝廷内部的威胁。他必须走出去,安内同时攘外,以消除外患来释放内忧。
不敢懈怠的原因之二是来自西部的威胁。周地、周国、周朝一向受到西域犬戎的侵扰,自始至终,一直到西周的覆灭,都没有摆脱过这一隐患,可谓与犬戎同生同灭。
周穆王上任伊始,就想除去心头之患,但遇到了阻力。《国语·周语》中载,周穆王想西征犬戎,祭王力劝他说“耀德不观兵”,不要穷兵黩武。周穆王不听,执意远征,而且是两征西戎。
尽管春秋时期鲁国的左丘明和汉代的司马迁异口同声地讥讽周穆王,说他的西征劳民伤财,只捞回来了“四匹白狼、四只白鹿”,而且把犬戎等游牧部落后来的不归顺,怪罪于周穆王的征伐。
周穆王的举动是英明的。西征的意义,不在于获取多少,而在于实力的展示和势力的扩大。即使周穆王不发兵西征,中原王朝也面临犬戎的骚扰,外患必然引发内患。伴随着周王室的强大,披发左衽的“鬼戎”渐渐强大起来,对周不贡、不王、不朝、不服已成事实。周穆王认为,靠先王“修意、修言、修文、修名、修德”,最后才“修刑”的办法,已经解决不了问题,除了“攻伐”“征讨”别无选择,以攻为守,攘外安内,未必不是英明的战略。
西周王朝后来200年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正是逐渐强大的犬戎举兵攻周,夺取周朝国都镐京(今西安长安区),立朝285年的西周灭亡,西周的最后一个君王周幽王被犬戎逼进骊山后杀掉,留下了“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和“千金一笑”的成语。
周穆王的西征是正确的,西征之后的西巡也是正确的。浩浩荡荡的西巡,还留下了一段千古佳话。这段佳话使周穆王雄风猎猎的战旗上增添了一抹柔光和一丝暖风。
这段佳话,便是周穆王与西王母的“敖包相会”。
据古本《竹书纪年》记载:“穆王十七年西征,至昆仑丘,见西王母,乃宴。”战国的《穆天子传》、汉代的《史记·秦本纪》《史记·赵世家》中对此也有记载。
从这些史料看,“穆王西巡”并不是神话传说,民间故事更是十分生动。
两次西征之后的某天,周穆王开始了气势磅礴的浪漫西行。他以著名驭手造父——秦始皇的先祖为车夫,驾着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骅骝、绿耳等八匹最健壮的千里马,携大量奇珍异宝,在七队最彪悍勇士的护卫下,从东都成周,即今天的洛阳出发,一路往北,经今天的山西到达今天的内蒙古境内,再西折穿越今天的甘肃、青海,进入今天的新疆境内,辗转抵达昆仑山西王母国。
在这里,周穆王受到神女西王母在瑶池的热情款待,品茗饮酒,歌舞仙曲,缠绵不返。
没过多久,得报徐国叛乱,周穆王才不得不匆匆返回,日行千里前往平叛。
临别,西王母情意绵绵地歌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毋死,尚能复来,”意即,山高路远,苍天在上,希望周穆王能再来看望她。“其辞哀焉”,让人柔肠百转,潸然泪下。
周穆王情真意切地答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意即,“我先回东方,把国家治理好,把万民安顿好,我就回来看你,等我三年,我们再在这里相见啊!”肝肠寸断,不忍泪别。
西王母感动于穆天子的情系人民、心系国家,劝慰曰:“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乌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将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翱翔。世民之子,惟天之望”,意即,我虽然居住在虎豹乌鹊群居的蛮荒之地,但我是天帝女儿,要固守在西天不能随你而去。可怜的是我的百姓将要与你离别了。你是万民的君主,是天下的希望啊!”
一唱一和,难分难舍,有情有义。中国周朝一首经典的西部情歌,从此世代流传,此后的《康定情歌》《何日君再来》《草原之夜》等情歌都不过是它的翻版和老歌新唱。
唱罢,周穆王挥笔勒石“西王母之山”相赠,二人还共同植树以记。敦煌423号洞窟壁画中,有对这个故事的形象再现。
后来周穆王因公务繁忙食言,西王母却主动登门来探望了。史传西王母入周朝觐见,周穆王以贵宾相待,赐居昭宫。后人亦有猜测,周穆王的长寿与西王母传授道术有关。
浪漫归浪漫,史实归史实。
传说中的西王母之国、瑶池在哪里?专家各有说法。
有人认为,按史传一万二千里的行程计算,西王母之国应在西亚或东欧;有人推测准确地点在阿富汗;还有人认为“瑶池”就是今天的哈萨克斯坦、土库曼斯坦、阿塞拜疆、俄罗斯和伊朗环绕的里海,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咸水湖;或者是今天俄罗斯、格鲁吉亚、乌克兰、土耳其、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环绕的黑海,一个能连通爱琴海、地中海的内海。
准确位置虽具争议,但大致方位却是相同的。
后来有专家指出,先秦时期的“里”只有今天的77米长。那么,折算下来,西王母之国应在今甘肃、青海一带,中心位置可能在敦煌、酒泉附近。考虑到具体行程史记未必准确、真实线路缺考等因素,瑶池应该远不出新疆、近不过蒙古。由此推论,“西王母之国”并非一个西方缥缈的“极乐世界”,而极有可能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西戎部落,而“西王母”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而是一位貌美、聪慧、多情且有正义感、责任心的女酋长。她喜欢与青鸟为伴,在瑶池沐浴,修炼道术,有腾云驾雾之功。
这里想说的是,当时周穆王“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好献锦组百纯,素组三百纯。西王母再拜受之。”周穆王献给西王母的礼物,除了玉石珠宝,还有“锦组”“素组”就是丝绸,“纯”应该是丝绸的计量单位。也就是说,周穆王到西域,是带去了大量锦帛丝绸的。
不必质疑周穆王时期是不是有了丝绸。中国发明丝绸起于何时,难以界定,但上古神话传说中黄帝的妻子嫘祖发明“养蚕取丝”,就表明了丝绸的“线头”很遥远。新石器时代,黄河、长江流域出现家养桑蚕并缫丝织绢,距今约7000年至5000年的仰韶文化半坡时代、距今5300年至4200年良渚文化遗址,都发现过蚕丝实物标本。再往近,殷商时期的甲骨文中,与丝相关联的偏旁部首或独立字有100多个。到了周朝,作为一朝之君的周穆王,当然要给美女送最好的礼物了。
故事虽然浪漫,但若止步于瑶池,那周穆王就不是君王。
西巡,只是周穆王行走天下的线路之一。
周穆王堪称君王中的旅行家典范。据史料记载,他常常出远门,一走就是两年之久、三四万里之遥。传说“穆王西征,还里天下,亿有九万里”“穆王东征天下,二亿二千五百里,西征亿有九万里,南征亿有七百三里,北征二亿七里”,当时的路程如何转换成现在的里程,尚没有人能考证准确,但他巡游范围之广、距离之远、规模之大,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光随行官员和将士就达三四万人,相当于朝廷搬家,当然惊天动地、轰轰烈烈。
话说穆天子一举平定徐国之乱后,挥师东进,抵达九江,继而南征。《太平御览》卷七四引《抱朴子》说:“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可见吾王威武。西周十三王,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穆王各有成就,其他各王尽显荒废,周朝末年虽有宣王的中兴之景,但已回天乏力。
因此,有人认为周朝的颓势是从周穆王开始的。《列子》《左传》《史记》中有一些对他的诟病,如“不恤国事,不乐臣妾,肆意远游”“欲肆其心,周行天下”,“昔穆王欲肄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之迹”“乐而忘归”等记载。
这也难怪,天子长期不在朝,必然导致朝政松弛。但他的一些“游玩”,并非真正的游山玩水,而是志在天下,行通八方,是为王朝振兴所计,为天下殷实而谋,是很勤奋、很辛苦的君王。更多的史学家认为,周穆王姬满是一位充满智慧和雄才大略,而又能统御四方威震宇内的君王。是他打开了周朝以降中国的大格局,打通了中原走向外界的道路。
作者简介:刘汉俊,湖北赤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宣部宣传舆情研究中心主任、“学习强国”总编辑。先后毕业于武汉理工大学船舶无线电通讯工程系、武汉大学新闻系。博士学位,研究生学历。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纪检监察报》、《学习时报》、《北京日报》、《文汇报》、《湖北日报》,《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美文》、《青年文学》、《读者》、《雨花》等报刊发表多篇作品。若干作品入选中学课本、阅读资料和试题。出版《一个人的河流》《午夜的阳光》《千年的桨声》。
作品来源:专家推荐
编辑:杨冰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