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我应《诗刊》社之邀,在天台山浙东唐诗之路高峰上,就“寒山诗的域外传播”做过一次发言。今天我的发言题目是“加大寒山诗域外传播,推动和合文化国际影响力”。2019年末,我曾远赴西部珀斯城,参加复旦-科廷大学中澳创意写作年会,宣讲过“一念三千:跨文化诗歌翻译与写作”,借此机会向外界传播了“浙东唐诗之路”和“天台山和合文化”。

活动现场。 记者杨辉/摄
天台山是佛教祖庭,“一念三千”是天台宗依照经典《法华经》,融合中国传统思维方式提炼出的核心教义。开宗祖师智顗大师(538—597)在《摩诃止观》卷五中阐述:“夫一心具十法界,一法界又具十法界,百法界,一界具三十种世间,百法界即具三千种世间。此三千在一念心。”这句话集中体现了天台宗“一念三千”的思想,即一念之心在理上本具三千性相,在事上又能造作三千诸法。法华正体、天台宗宗旨中的“十界十如”,皆由此义理推演而来,堪称天台宗至高的理想追求。“一念”即指一心;“三千”涵盖十法界,百法界,是天台宗对宇宙的总称。一念即具三千法,三千法即是一念,二者前后不立、纵横不分,难以言表。智顗大师一生注重修行,追求“游心法界”,以期达到一念具三千的境界,使世界成为真理的世界——法界。

唐代诗人寒山(726—830),出生于咸阳一个庶族地主家庭,自幼接受儒家的传统教育,曾三次参加科举考试并中第,但在吏部铨选中因相貌问题四次未通过,仕途因此受阻。三十五岁时,他放弃仕途,归隐至以隐逸文化与佛道传统闻名的天台山,在寒岩栖隐七十年,自号“寒山子”,其真实姓名至今成谜。寒山放弃儒学仕途而选择道家,以寻求内心的平静,这是自然而然的选择。“隐士遁人间,多向山中眠”。他与李白、杜甫同处一个时代,在盛唐诗坛的璀璨星河中一度被“边缘化”,但其诗作的精神光辉并未因此黯淡。寒山生前寂寂无名,死后声望却日益隆盛,尤其在西方享有极高声誉,甚至超越了李白、杜甫,成为美国、法国、日本、韩国等几代青年的偶像。寒山是唐代一位风格独特的隐士诗人,其诗歌通俗易懂、不拘泥于格律,兼具深邃的哲理、清冷的意境与淡然超脱的人生态度。他的作品还蕴含着天地和合、人际和谐、身心统一的文化思想,历经千年流传不衰,在时空上产生了超越时代的深远影响。

被誉为“寒山体”的寒山诗,将白话融入文人诗歌之中,以五言为主,兼有七言诗与三言诀,其清新雅致的白话诗风,既描绘山水意境,又蕴含人生禅悟,语言或俗或雅,俚语中见趣味,拙朴中显精巧,常“讥讽时态”,劝人为善、戒除恶行,体现了儒释道多元思想驳杂兼容的特点,充满“和合”意蕴。寒山诗题材涵盖、讽喻、学道、参禅、山水五类。最早的《寒山子诗集》三百余首,分三卷。但是,根据寒山诗中所述:“五言五百篇,七字七十九。三字二十一,都来六百首”(《五言》)。寒山集的初版精神传播者实为唐代末年的天台山道士,他们认为寒山子兼具文人隐士气质与成仙之说,故将其引为同道。准确地说,寒山仅是一位隐士,从身份上看,他既非儒家学者,也非佛教僧人或道教道士;但从精神气质而言,他融合了儒、道、释三家特质,是一个精神上的复合体。他身上兼具儒家的真诚入世情怀,道者的清修出世风骨,以及释家的般若禅趣。

寒山子与寒山诗
(胡明刚 摄于国清寺三贤殿后墙)
初版寒山集不仅蕴含道家思想,更以“能警励流俗”著称。至宋代,寒山被佛家尊为文殊菩萨化身,清朝时,其312首诗作收录于《全唐诗》(1707),获得正统儒家文化认可,且寒山与拾得一同被雍正皇帝敕封为“和合二圣”;而民间早将其二人奉为“和合二仙”并入年画:寒山持荷花寓意“和”,拾得捧圆盒象征“合”;民间婚庆中更有妙联流传:“因荷(和)而得藕(偶),有核(合)方为梅(媒)”。儒释道三教在“和合”这一核心理念下融会贯通,形成“以佛修心、以道养生、以儒治世”的文化格局,和合文化在天台山逐渐生根壮大。“和合”二字已成为中华和合文化的象征,其内涵已融入“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社会的和谐”及“身与心的和谐”之中。和合文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体现了中华民族的价值追求与民族性格,也是当今时代实现社会和谐共生,促进文明交流互鉴,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思想基础与价值支撑。年来,台州市历届政府高度重视天台山和合文化的国际传播。

寒山诗歌早期随佛教天台宗的域外传播被译介至日韩,并在宋元时期传入日本后广为流传。日本对寒山诗的,不仅表现在将其禅意内化为自身文化因素,更在于它成为了一座沟通东西方的文化桥梁——寒山近代传入西方世界,是以日本作为传播媒介,而非直接从中国本土传出。20世纪50年代,随着日本铃木大拙等禅师推动禅宗西渡,寒山诗也随之传入美国,迅速引发了一代美国青年大学生的追捧。英国著名汉学家、翻译家阿瑟·韦利(1889-1966,Arthur Waley)于1954年在美国期刊《文汇》(Encounters)上首次发表寒山诗英译,向读者展现了他所理解的寒山之道。他翻译的27首寒山诗,以跨文化的视角揭开了寒山诗的神秘面纱,其译诗打破英诗经典的“抑扬格”模式,也未采用自由的素体诗,而是大胆采用了跳跃性的诗律——兼顾中国传统古诗与英诗格律,却又不固守两者加以创新。它既巧妙灵活地使译诗节奏与传统英诗音步相连,又自然地呼应中国古诗的重音与停顿,却不要求严格押韵。
美国垮掉派诗人加里٠斯奈德(Gary Snyder,1930-),于1953年在美国一场日本画展上,通过一幅《寒山拾得图》首次认识了寒山。画中寒山衣衫褴褛,长发飞扬,在风中大笑,手持卷轴立于山中高岩之上。斯奈德因对寒山诗歌的崇敬,于1956年在《常绿译论》(Evergreen Review)上英译发表了24首寒山诗。此举震撼了美国文坛,并在美国社会引发了一股“寒山热”,被视为寒山诗英译史上的里程碑。他在翻译时充分考虑英文读者的感受,避免晦涩难解的直译,不拘泥于原诗字句,而是力求传达诗意真谛,把握诗境及语言风格,为西方读者理解寒山诗提供了便捷的途径。斯奈德所选的寒山诗多与寒岩与禅境相关,着重描绘诗人的隐居世界和禅意人生。他还将其翻译的24首寒山诗与自己的诗作编为诗集《砌石和寒山诗》(Riprap and Cold Mountain Poems,1959)出版,该书历经数十次修订、拓展和再版,2009年还推出了50周年纪念版。

加里٠斯奈德:《砌石和寒山诗》封面
美国50周年纪念版,2009
加里٠斯奈德翻译寒山诗的经历,被垮掉派小说家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1922-1969)写入其自传体小说《达摩流浪汉》(The Dharma Bums,1958)中,这在很大程度上扩大了寒山诗在英语世界的影响力。该小说对寒山进行了生动描绘,深入解读了其诗歌内涵,并将美国人眼中的寒山精神推向极致,在西方读者中产生了深远影响。“寒山热”正值美国禅宗思想流行之际,寒山诗特有的禅宗佛学气息,为二战后精神信仰失落、心灵异化的美国人带来慰藉。寒山诗中宁静、平和、禅意的心境,慰藉了“垮掉的一代”的心灵,吸引了杰克٠凯鲁亚克、艾伦٠金斯伯格和加里٠斯奈德等主将,使寒山成为“垮掉的一代”的英雄及反文化的先锋,并被稍后的“嬉皮士”尊为偶像。寒山“头发蓬乱,拖着木屐,敝袍飞扬”的标志性形象,一时成为欧美青年追捧的生活方式。
在思想层面,寒山诗与“垮掉的一代”及“嬉皮士”的内心渴望存在两点深刻的契合。首先,是其遗世独立的精神特质:一种自由而孤寂的灵魂。寒山超脱了世俗的社会规范与秩序,世俗权威力量无法对他形成干扰与束缚。这为嬉皮士们追求特立独行,彰显自我的价值提供了激励与鼓舞。其次,是其回归自然的意识。嬉皮士们鄙视并背弃主流社会,转而向旷野自然寻求精神寄托。他们在寒山诗中惊喜地感受到灵魂对大地与山峦的深切呼唤,诗中洋溢着安宁祥和的氛围与禅意的生机,抚慰了他们动荡而空虚的心灵。然而,寒山的精神内核与“垮掉的一代”及“嬉皮士”存在本质区别。寒山的归隐并非源于反社会或反对主流文化价值观。他在尘俗生活中遭遇挫折后,会对社会价值产生怀疑,但这并非其思想的核心;更重要的是,尽管寒山一生大部分时间隐居,行为看似怪诞,但其内心真诚,从未完全脱离尘世,始终怀有对世界的真挚情感。因此,他身上仍保留着儒家积极入世的热情。寒山是在深刻理解世界后选择归隐,而嬉皮士们却缺乏这种对世间的关注,他们的隐居和疯癫更多是形式上的模仿。他们尽管尊寒山为先驱,却只学到表面的东西,缺失了寒山那份情感关怀与精神境界。他们所谓的“寻找自我”,实则是迷失自我的行为,在精神上与现实中均无法长久存续。
第三个寒山诗英译本出现在20世纪60至70年代,由美国著名翻译家伯顿·华生(Burton Watson,1925-2017)选译,名为《寒山诗100首》,该译本最初于1962年由纽约格鲁夫出版社(New York Grove Press)出版;1970年又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再版。步入80年代后,寒山诗进一步被编入美国大学教科书,并收录于多部重要英译中国文学集中,如华生主编的《哥伦比亚中国诗选》(1984)、宇文所安主编的《中国文学选集:从先秦至1911年》(1996)以及闵福德与刘绍铭合编的《含英咀华集》第一卷(2000)。在中国本土一度“边缘化”的寒山诗,经多次译介后,在美国文学中确立了“经典化”的地位,这表明以读者期待为准绳的“归化为主、异化为辅”的翻译策略,不失为古典诗歌英译的理想选择。

20世纪的“寒山热”由“垮掉的一代”掀起,至20世纪末并未随该思潮的衰落而降温,随着人们对于自然与生态关注度的提升,寒山诗频繁出现在各类文化场合,并催生了民间译者比尔·波特(Bill Porter,1943-,中文名“赤松”)重走“寒山路”、推广当代寒山精神文化。他出版的第四种寒山诗译本延续了寒山诗的传奇:采用口语体直译,以散体加注的翻译策略大幅修订并出版的《寒山歌诗集》(The Collected Songs of Cold Mountain,2000)。这种译法在一定程度上传递了原诗的神韵。他在1983年英译307首寒山诗。2000年新版中新增译了4首丰干诗与49首拾得诗,注释解读力求详尽周全。
近年来,国内也涌现出优秀的自有译本,例如,在天台山“2024和合文化全球论坛”期间,赵彦春教授以“诗译为诗”为准则,推出了《寒山诗》(Cold Hill’s Poetry),值得关注。他秉持“是其所是”的译诗原则——不增减、不改写、不附会,确保译文在学术逻辑上忠实、语言表达上准确、文化内涵上传神;既忠实于原作的意境、结构与韵律,又力求让英文读者获得完整的审美体验。《寒山诗》的出版,更重要的是旨在推动寒山诗及和合文化更广泛的国际传播,帮助全球读者更好地了解、理解并传播和合文化,为世界和平与发展贡献中国智慧。寒山诗曾是中国文学“走出去”的代言人,也将成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和合大使”。国人对寒山诗的理解有着独到之处,唯有准确把握原文,译者才能做出真实再现,否则,译文即便优美,也会失去意义。此外,宁波大学外国语学院辛红娟教授团队即将完成的《和合之音——台州古代诗歌英译》,收录了包括8首寒山诗在内的77首诗歌,同样值得我们关注。

《寒山诗》
(赵彦春译,2024)
“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登陟寒山道,寒山路不穷”,“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寒山的这些诗句蕴含着深邃哲理:通过不懈的自我努力,穿越自然险阻与内心困扰,最终抵达心灵的澄明之境。寒山一生以乐观态度面对磨难,将哲理融入山水之间,其追求精神澄明与心灵和谐的人生智慧,对欧美社会产生了深刻启迪。当代欧美读者读罢他的,无不向往其诗中所展现的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及回归自我、回归本源的精神意趣。“寒山”一词实有三重含义——除指诗人本人和隐居之地外,亦象征修行之路的艰难。当代美国小说家查尔斯٠弗雷泽(Charles Frazer)在其1997年小说《冷山》(Cold Mountain)扉页引用了寒山名句:“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该小说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并被改编为同名电影,摘得2003年奥斯卡金像奖。《冷山》若汉译为《寒山》,似乎更为贴切,因斯奈德等译家英译寒山时即用“Cold Mountain”,故回译理当为“寒山”。小说《寒山》讲述美国南北内战时期,南部士兵英曼身负重伤,生命垂危。他逃离部队,历经千辛万苦返回故乡寒山,只为再见心爱恋人艾达一面;而艾达则在山影交错的乡间经历独立蜕变,学会与粗粝生活抗争,并与山区女孩露比在战乱中相互扶持,在艰辛中寻得快乐。所有渴望挣脱世俗束缚、找回灵魂深处真我的人,都无法抗拒这位圣贤冷静飘逸的魅力。
(中国诗歌节之诗行山海——诗歌名家写台州创作活动发言稿)
文章来源:望潮
文章编辑:杨冰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