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晓君
我对鄱阳所知甚少。对于这个彭蠡之滨古县的最初印记,是十多年前,与数位友人在露天排挡店吃“鱼宴”。这个县比我老家县城大得多——其新的部分更新,其旧的部分更旧。我很诧异,仿佛截然不同的两个县城矗立在同一片土地上,一个是拥有着五星酒店、巨型商超、高大楼盘、宽阔马路的彷如都市般的新城,一个是有着曲折小巷、古建、古桥、古树,以及充满烟火气、熙熙攘攘的旧城。我们蹲在一条古旧巷子的摊边店,那是盛夏的傍晚,落日将古屋、古树的影子横七竖八地涂抹在地上,一片喧扰之声环伺左右,而我们充耳不闻,愉快地朵颐。印象最深的一道菜是“春不老煮黄丫头”。
春不老是鄱阳才有的一种植物。当它腌制过后,有些类似于“雪里蕻”。黄丫头即黄颡鱼,各地叫法不一,在我爱人老家湖北荆州称“黄姑鱼”,别处还有叫“黄辣丁”“黄沙古”的。那挥汗如雨、赤膊环坐、谈笑风生的情景彷如昨日。
其实此后,去鄱阳的次数并不少,而我竟至对它的了解不是变得更熟悉而是更陌生了。更早对鄱阳所知,来自我的同事范晓波的散文《吃水很深的城》——直到今天,我都认为是篇佳作,其氤氲在水汽、植物气息中的忧郁和青春的孤寂情怀,至今不忘。虽然对鄱阳知之甚少,我却记住了县城后山——芝山。在那座静幽的芝山公园,晓波的浪漫情怀一如夜晚透过密密匝匝的树林仰望的星空,真实而虚无。我甚至记住了“荐福碑”——《增广贤文》载:“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道出两个典故,前句指王勃从龙门南下去交趾看望父亲,听闻阎都督重修了滕王阁,邀名士作序,赴会途中在彭泽遇阻,谁料神风相助,船日行七百里,赶上了阎都督的盛会,并作下《滕王阁序》这篇千古雄文。后句则指人的背运:范仲淹在饶州(今鄱阳)郡守时,见一位书生在诗中哭穷,为帮助他,让人准备纸墨去荐福寺拓碑千张,谁知突然一夜大雷雨,碑石被雷轰击碎,书生的幻想破灭。此碑之所有受到重视,乃是大书法家欧阳询二十余岁寓居鄱阳时手书,后颜真卿贬饶州刺史时,在碑上加盖了座亭子,人称“鲁公亭”。芝山公园附近的鄱阳中学内,至今仍保有这遗存。
从小描红,便喜颜真卿。及至成年,对颜真卿的钦慕之情日盛。我自小在姨妈家长大,姨父姓颜(我疑与颜真卿有千丝万缕联系,仅是直觉,并不可靠)。两位表哥是我书法的启蒙者,他们都爱写毛笔字。小表哥在永新师范读书,临摹颜真卿《勤礼碑》甚勤。日后,我临摹、抚摩颜真卿《祭侄文稿》,成为一种庄严而愉悦的享受。此帖海枯石烂、正气浩然的面目仿佛华夏沧桑多难、危骨耸立的写照。自然,我对颜真卿与鄱阳的关系颇感兴趣。颜真卿将出南方,赴饶途中,经东京洛阳,祭扫了伯父颜元孙之墓,作祭文告知“安史之乱”中兄杲卿、自己与子侄忠义功绩,所致封赠,死生哀荣之状。这篇伤感的祭文《祭伯父豪州刺史文》与《祭侄文稿》,以及《争座位帖》,并称真卿《三稿》。透过《三稿》,真卿忠贞贯日、正道直行、耿直无畏的形象在大地巍然耸立。这种精神,对南方这座小城的影响不可谓不大。颜真卿对鄱阳精神气质的注入不能算是第一,至少也是最初的源头之一。
恰恰是对《三稿》的喜欢,让我忽视了真卿的另一个名帖《蔡明远贴》。单单蔡明远这个名字,就让人倍觉亲切,心生信赖之情。明远——就像邻里一个憨实、热心、聪明的小伙儿。此帖尚有“二王”尤其王献之书法余韵。全帖内容为:
蔡明远,鄱阳人。真卿昔刺饶州,即尝趋事。来及江右,无改厥勤,靖言此心,有
足嘉者。一昨缘受替归北,中止金陵,阖门百口,几至糊口。明远与夏镇不远数千里,
冒涉江湖,连舸而来,不愆晷刻,竟达命于秦淮之上。又随我于邗沟之东,追攀不疲。
以至邵伯南棣。始终之际,良有可称。今既已事方旋,指期斯复。江路悠缅,风涛浩然,
行李之间,深宜尚慎。不宣。真卿报。
从书法艺术来说,“江路悠缅,风涛浩然,行李之间,深宜尚慎。不宣。真卿报”数字,简直与王献之《鄱阳三帖》风神相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真卿受“二王”书风影响之深。但真卿书法又与“二王”不同,完全开出了自己的新天地,并持久地影响后世。二〇一九年一月十五日到二月二十四日,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举办的《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书法大展,再次在日本和中国掀起了“颜真卿热”。日本皇室以及国人趋之若鹜、毕恭毕敬地在真卿《祭侄文稿》前作规定的数秒钟观摩(排队则花数小时),成为近年一道花边新闻之余让人眼前一亮的文化热点。
由于受战祸影响,颜真卿初到饶州时,南方多盗,百姓深受其苦,饶州人蔡明远追随颜真卿平定盗患,安宁百姓。后颜真卿改任升州(今南京)刺史,兼浙西节度使,连续几年,南京发生洪灾,百姓颗粒无收,饿殍遍野,部分饥民甚至揭竿而起。蔡明远得知真卿“绝粮于江淮之中”的消息,立刻变卖家产,筹集资金,倾囊购粮,又竭力调集船只,星夜送到南京,解除了颜真卿困粮之危。此帖不同于《三稿》的激切,而是显得平静愉悦,可见真卿是在一种被友情照亮的温馨心境之中写下的。字迹飘逸,宛如五月的栀子花,或明或暗,摇曳于温凉的晚风中。蔡明远的义举也凭颜真卿《蔡明远帖》而流传。
不同于颜真卿此帖的柔美、温馨,王献之的《鄱阳三帖》:《归乡帖》《鄱阳帖》《不谓帖》,单看书法艺术,确实流美、精湛,将王献之行草书之美发挥到了极致——在他所有书法作品中都可称作上品。然内容则无限伤感、凄恻,饱含着对曾镇守鄱阳的王廙(东晋丞相王导、大将军王敦从弟,王羲之叔父)在鄱阳一支衰落、困顿的哀恸。
衣冠南渡之后,多少贵胄大族迁居鄱阳,在这片草长莺飞的大泽之地繁衍生息。而明朝洪武、永乐间,又因政局的需要,从瓦屑坝出发,远“填湖广”,沿长江及各省内河四处开枝散叶。经朝代更迭、历岁月淘洗,曾经的王谢之家沦为寻常百姓,成为多少个蔡明远们。鄱阳仿佛一个巨型舞台,上演着仕宦命运浮沉、人事代谢的大戏。
我曾经在网络上遇到鄱阳人、书法家子睿先生。确如这名字本身,子睿先生是有学问、有趣、可爱、才华横溢的人。彼时他担任江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院长,是个油画家,又是个精通琴艺者(他制作了许多张琴送人与自赏),一个滑轮爱好者(与众多年龄相去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厮混一起)、骑行者(数次从南昌骑行到140余公里之外的鄱阳)、戏曲爱好者(经常在梨园串场)、文字爱好者(他那时有个博客“子睿秋畅”,常在上面写文章,而我那时捯饬着一个“天心月圆”的博客,我们的相识来自于文字)、声誉渐起的油画家封治国和青年书法家龙友的老师、一个戴假发在新年音乐会上的摇滚乐者(手抱电吉他演唱Beyond的《光辉岁月》)、一个谦和低调的教师、一条狗(叫小帅)的铲屎官、无人机航拍爱好者,最重要的他是一个很棒的书法家——得王献之、颜真卿遗传的古老书艺的继承者。是我敬重的师长兼朋友。另一个蔡明远。一个光头——封治国油画作品《子睿先生》中的艺术形象。
另一个光头——汪填金,他的名字,引起我们中一位女作家的好奇。他领我们一起到鄱阳湖中心去,那是冬天,我在当晚的宾馆里随手记下这些:
湖是被水填满的记忆之城;
是遗骸、传说和看不见的时间。
大湖——对它的描述,却让这个观察者陷入了困惑。因为某种意义上,湖是不可描述之物,正如虚无一样。倒是抽空那委身于各种凹形的水之后,湖的面目反而变得清晰、具体。有一年冬天,我们兴冲冲驱车去看枯水之后的鄱阳湖——生长着紫红的蓼子花。当它出现在我们视线中时,带来一种进入红紫色海洋的错觉。
不是每年都可以看到蓼子花——比如这次,观察者来到这里,却被告知:因为今年长江中下游洪水肆虐,水比往年退去晚,错过了开花的时节。水退去后的大湖,比涨满水的大湖更让人兴奋,无数游客前来赏花、打卡、拍照,裸露的湖泊满了小车,紫红色蓼子花一直铺到天边——仿佛是在西部高原上。有人骑摩托车揽生意——他通过载客遨游花海——直达丰水期不可能到达的湖的深处,而坐地生财。
枯水期的湖,是个多变、带来意外惊喜的对象。干涸的湖底,裸露出它的宝藏。除了蓼子花、草洲,还有沉船——甚至整座城沉没湖底。湖边流传甚广的民间传说是:“沉海昏起吴城”“沉鄡阳起都昌”。吴城是明清时期赣江进入鄱阳湖的前沿,是“舳舻十里,烟火万家”的繁华集镇(江西四大古镇之一),江西的漕粮、木材多在吴城转运,因而是“洪都锁钥,江右巨镇”;都昌是扼守大湖南北的咽喉,苏轼在《过都昌》一诗中曾描写:“鄱阳湖上都昌县,灯火楼台一万家”。这两个随湖水塌陷下去的古县“海昏”“鄡阳”,它们的消失与两次地理变化有关:
1.两晋南北朝时,长江水道南移,淹没了古赣江下游平原北部较低洼地区。西汉时期设置的鄡阳县,以及故海昏候封邑部分地区都遭水浸没。
2.据《晋书》载,东晋元帝大兴元年(318年)1月:“地震,水涌出。山崩”。《南昌府志》同治十二年刊本也载:“东晋318年3月,庐陵、豫章西阳地震山崩,海昏县城震没……”
作家陈然写过一篇小说《鳌鱼翻身》。在鄱阳湖区,“鳌鱼翻身”“钢船翻身”,
都是关于地震的隐喻。
……
在十多年前那个被古屋、古树投影覆盖的路边摊初识“春不老煮黄丫头”的傍晚,这群光膀子的人中,就有汪填金。如同子睿先生谜般的身份认知一样,汪填金身上也呈现一种矛盾、悖谬的标识。比如,他的本职是警察,但他的长相与这个职业风马牛不相及,更有点颜真卿初到鄱阳时见到的盗匪模样,我也从来没见过他穿警服的样子;他真正被认同的职业其实是个文化学者,一份地方文化研究刊物《鄱阳湖》的副主编,但他却手不离一部沉重的单反相机——这是一个职业摄影家的装备,与他总是同时出现的正是摄影家程龙先生(他有一副迷人的嗓音,酒后善唱饶河小调)。或许他与这几种身份都不相称——与哪一种之间都显出一种罅隙来。他总是咪咪笑地看着你——却让你感到一种来自北野武饰演的黑道人士的寒冷。他与这几种身份的疏离,仿佛我们中女作家对他名字的好奇一样,让人陷入困惑。然而,这个人却让你信任,感受到一种无言的真诚。尤其在他带领来自杭州的朋友去看了洪迈的墓之后(这位作家为洪迈的粉丝已达三十年之久),当他终于了却心愿来到《容斋随笔》的作者墓前献上一瓣心香,他对填金先生的好感无限增长。
在我数次对鄱阳的探访中,汪填金总是会陪伴——他是那种“从来不曾想起,但永不会忘记”的人。是另一个蔡明远。
还有一个我急欲认识但已经去世的邓道炼先生。在宾馆对着内湖的灯火辗转难眠的夜晚,我对他充满想象。他的名字并不为人所知,乃至鄱阳人都只叫他“哑巴子”(因年幼失聪致使失语)。我在《鄱阳湖》杂志专刊上,一篇篇看下来他的文章:《鄱邑考辨——纪念鄱阳有史记载二千五百年》《鄱阳农民斗争史略》《鄱阳城门考》《唐宋造币中心之一永平监》《荐福寺碑考》《饶州铜镜考》《瓦屑坝三考》《鄱阳古砖研究》《鄱阳洪氏家族和遗址考》《江万里与止水池》《从江淑墓志的出土谈江万里后裔》《话说淮王及县城郊区石雕》《芝山古寺》《芝山寺与芝山道院》《洪遵的一篇佚文》《布衣诗人章甫》《从蒋士铨<鄱阳竹枝词>看清代鄱阳风貌》——我被深深震撼了。
在地方学人陈先贤、张新冬的回忆文章中,他的形象也在我眼前由朦胧而清晰:家住鄱阳大龙桥的邓道炼虽年幼聋哑,但极聪明,能文善画,尤其对传统文化、地域文化精研颇深。“那时,父亲是县工人俱乐部的一名图书管理员,每天胸前挂着工作证,热诚地站在书柜服务台为前来借书阅览的人找书、登记,整理归还的书籍……一借一还间,让管理员与借书者很多成了朋友,在父亲后来的讲述中,我才了解到‘哑巴子’就是其中一位,并且是特殊的一位”(张新冬),这位不修边幅、衣裳简朴到寒酸的借书人,当他笑呵呵地从嘴里蹦出几个生硬的字“小……张……”,多年以后——张新冬仿佛看到《巴黎圣母院》里的钟楼怪人,但他却被父亲告知“哑巴子”是个好人,并且,很有才华。他与父亲的交流无障,简单的话用手势,深入的话则用笔写在纸条上。
在陈先贤眼中,“哑巴子”“性格温顺”“自尊而自重”。他们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便已交往,八十年代,因为同在县政协文史办撰稿,经常见面,次数多了,便通过手写进行交流,“那时,他对我的认识打多少分我不清楚,但我已颠覆了自己先前对他的认知,发现他确是奇人,不仅有别于其他残疾人,甚至连一些健全人也难以与他匹敌”,“那时我退休在财政局借用,老伴已去深圳帮助儿子带小孩,俩人笔谈中不觉中午将至,想留他一同在我家用膳。不想他早有打算,一看吃饭的时间快到,起身结束交谈,毅然决然地返身走了”,“相反,因为我在小事上帮过他,他觉得欠情无以为报,有几次居然用废报纸,包上自己种的白菜夹在腋下,送到我在财政局的办公室”。
鄱阳自古民风彪悍,人善饮酒。那盛产鱼虾、栖息各种越冬鸟类的大湖,也满溢着文气、酒气、义气——在颜真卿、范仲淹、戴叔伦、王十朋眼中的“蔡明远”们,他们儒雅而野性,集北方与南方性格于一身,依然栖身在这大湖之滨,如“春不老”一样绽放着倔强而独特的生命力。
刊于《人民文学》2021年5期
作者简介:李晓君,本名李小军,1972年6月生,江西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时光镜像》《江南未雪——1990年代一个南方乡镇的日常生活》《梅花南北路》《后革命年代的童年》《暮色春秋》《暂居漫记》等。
作品来源:专家推荐
编辑:杨冰慧